第四章 人质 第三十二节(第3/4页)

在坡形屋顶上,他感觉瓦片在振动。农舍是砖木结构,看起来不会马上就倒。他收了梯子,骑坐在屋脊上,脱下衬衫拧干了绑住右腕的伤口。雨水落在身上,一阵大风扫过水面。杨迟觉得非常刺激,没错,爽毙了。他很小心地站起来,在屋脊上竖直身体,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大喊了一声:“朱康,老包,操你大爷,想弄死老子。老子是弄不死的——”光着膀子又狂叫了几声,发泄完毕,四下里眺望,只见树林在南边,北边有一个被淹没的村庄,能看到不少二层楼的房子,说明当地农民还算有钱。他去过的最穷的地方,农民用土坯造房子,遇到水就化了。

杨迟见过洪水退去之后的小镇,到处都是淤泥,淹死的动物和沉淀的垃圾。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前后门,让水从屋子对穿过去,这样房子不至于冲垮。门板卸下来,用粗绳子平吊上房梁,猪就在门板上待着。人们陆续从山上下来,神色平静地收拾自己的家。人们似乎不在乎洪水,每年这个季节,总有一些地方被淹没。人们喜欢聚在河边,观赏激流中的树木和死猪死牛,胆子大的人,用挠钩打捞水中的浮木,是一笔小财。人们甚至乐于看到桥被冲塌,人被冲走,直到洪水冲到家里之前才乐呵呵地扶老携幼撤离。洪水像一场戏,开场散场,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当他站在农舍的屋顶上看到茫茫大水,有一瞬间感到那不是灾害,而是时间流淌,里面装满了无数人的面目。

杨迟躺在屋脊上,怀疑自己是不是昏头了,他居然从单调的水面上看出了历史。睁开眼看看天,天空铁灰,也漂浮着很多面目,总算都是他认识的人。以包部长为首的矬逼集团,以戴黛为首的爱人集团。他顿感悠闲,虽然没有逃出生天,至少也闪过一劫了。这是最乏味的时刻,等死等活,要是有台游戏机就好了。不由得唱起了越剧,绍兴师姐教他的,主要用以描绘糜烂无聊的大学生活。很久没唱,他仍记得词儿:

吃罢早饭吃中饭

吃罢中饭吃夜饭

吃罢夜饭困觉哉

困觉起来吃早饭

一时间得意扬扬,然后肚子真的饿了。那会儿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屋顶上饿上两天两夜。

晚上他仍睡在屋顶上,雨还在下。当然没有做梦,西谚所谓“游击队员是不会做梦的”,睡得太浅,脑子里全是大水,实际上也全是大水,但在黑夜里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次日天亮,他竖起身体,倒吸一口冷气,水淹过农舍的大门,坐在屋檐上已经可以洗脚了。远处的树林只剩下一半,远看还以为是灌木丛。另一侧的村庄,建筑也变得稀落了,它们大部分沉入水中。这时的洪水似乎流动得比较慢了,但起了很大的浪,风从东南方劈来,雨倒是停了。水面上什么东西都有,家具,篱笆,稻草,静止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头死猪撑开四肢,像个充气玩具一样漂在水面。这是当天早上见到的所有内容。

他觉得屋顶像一艘筏子,要带着他漂流去什么地方。屋顶当然是静止的,但它漂过了一些很特异的时空。大学时代,他经常和绍兴师姐爬上宿舍楼顶,在夏夜看星,看一整夜,有时还趁没人做个爱什么的,然后一起搂着肩膀等待天亮,觉得心地清明,有如神在安慰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他想,神真是不顾一切,要用这种方式令无数人心地清明,灾民,士兵,大堤上的小干部,还有他这个误入水灾深处的农药贩子。然后他又想,也不一定,有些人不会心地清明,比如包部长和朱康,让他们再死一次,他们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改不好了。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也没有心地清明,辜负了自然界的一番美意。

这一天下午,水势似乎退下去了一点,云开始变得多姿多彩,有了曲线,有了明暗,日光从云的缝隙里涌出来,像一个烟头烫开了白纸,水面上能看到粼粼波光,也不那么浑浊了。杨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欣赏过云,如不是因为饥渴,他颇愿意在屋顶上多待一阵子。暮色降临的时候,晚霞没来得及出现,万物复又沉入凝固的黑暗中,他觉得十分惋惜,也生出一丝恐惧,明天的太阳不知道是不是还能看到,在这个黑色的筏子上,他会不会疯掉。

又过了一天。早上他是被一群鸭子的叫声吵醒的,有人对他喊:“喂,你还活着吗?”杨迟睁眼坐起来,只见一个姑娘坐在浴盆里,手里拿着根晾衣竿充当篙子,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观望他,一群鸭子围着浴盆打转。杨迟有气无力地问:“你是哪儿来的呀?”姑娘一指村庄。杨迟说:“村里还有人啊?”姑娘说:“还有七八个老人孩子,都困在二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