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四节

之后的三天,我在租借来的躺椅上睡觉,腰都快断了,等到老杨拔了管子,可以活动了,我就睡在十三号病床上,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什么烦恼都没了。它柔软而有质感,雪白的,能调节角度,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这时我会想起曾经的厂医姐姐,我对她的怀恋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只有在此种场合下才会重新泛起,太熟悉,以致它不再会充塞于我的大脑,仅仅是包围了瞳孔,就像隔着眼皮看到的阳光。我一下子睡死了过去。

后来我被护士推醒了,她说:“十三床,吃药。”

“我不是的。”

“知道你不是。十三床叫杨迟。”护士说,“别躺着了,下来吧。”

“我睡得好好的。”

“医院的病床,家属不能躺,这是规矩。”

我一看身边老杨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空一张床,我不躺着它也浪费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你去监狱探监,也可以进去躺着吗?”

她半真半假的,既严肃又带着微笑,有点像是在调戏我。我说我再睡那个躺椅的话,就该直接去骨科病房挂号了。掀开被子打算往下跳,护士哎哟一声捂住眼睛。我大为羞惭,一扭头看见自己的短裤兜在床头的热水瓶上。我睡得太死,又丧失了警惕,忘记了杨迟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

我穿好了裤子,跑到阳台上抽了根烟,然后满世界找老杨。那个护士又来了,对我说:“杨迟在隔壁。”我冲进五号病房,并招呼那护士说,你跟我来,我要把他的裤子扒了,像少年时代的暑假一样,我要在他布满针眼的屁股上画出一个天秤座的图案,让你看个痛快!护士乐翻了,倚住门框说:“提醒你这里是女病房。”

老杨站在病床前,回过头用食指竖在嘟起的嘴唇前面。嘘。表情非常严肃。

他指向病床。我这才看见床上躺着个小孩,个头很小,用被子裹着,已经睡着了。我看看老杨,心想这不会是你跟绍兴师姐的孩子吧?鉴于这是女病房,我判断孩子的性别是女,年龄么,我对小孩不在行,看不出来。旁边有个壮硕的护工阿姨说:“她一岁半了。”

“很乖嘛。”我讪讪地说。

“这是个孤儿。孤儿院里送过来的。”

“哦。”

我又低下头,怪好奇地打量孩子。护工阿姨一边吃瓜子一边告诉我,孩子没爹没妈(这不是废话吗?),送到医院来是因为生病(还是废话),政府对此很重视因此派了她来看护孩子(我也看出来了)。孩子翻了个身,我猛地直起腰,觉得有点慌张。后面的护士说:“不要紧的,一岁半的孩子最好玩。”这时老杨跑回自己的病房,拿了几个苹果过来,交给护工阿姨。护士托着盘子进来,先把一瓶药水挂在床头铁架子上,然后把针头插进了孩子的额头。孩子醒了,短暂地哭了一下,场面有点残忍。我退回到后面。杨迟对护工阿姨说:“等会儿你把苹果削给她吃吧。”护士嘉许地说:“大学生,很有爱心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给了杨迟一个浅笑:“你状态不错,后天可以出院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老杨说。

孩子吊水的时候,我和老杨回到六号病房聊天,他心神不宁,隔壁小孩稍有哭声,他就跑过去看一眼。往返数次。后来听见他和护工阿姨吵了起来:“你怎么吃我的苹果?”护工阿姨说:“我就削了一片,尝尝甜不甜,你这个大学生也太叽歪了。”老杨说:“我的苹果都是甜的,你要是想吃,我另外再给你几个嘛。”护工阿姨说:“哎哟,知识分子就是烦人。”

这时有一些病人走过去看热闹,护工阿姨接着介绍情况,孩子是去年捡来的,一没残疾二没病,就这么扔在马路上,连一张字条都没留。挺健康的孩子为什么扔了?这很费解。看热闹的人们揣测她是农村孩子,农村重男轻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罚款他们很可能就把女孩子扔了或者送人——最保险的还是扔了。有个老头说,这都算好的,以前还有杀婴,直接扔井里。另一个老头就说,农村虽然落后但没那么蠢,扔井里,井水还怎么喝,其实通常是活埋啦。还有人反驳说,这是上海,不是农村,都他妈搞错了时空,孩子长得那么白怎么可能是农村的,估计是个私生子吧。我被这群看热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拦在了外圈,听见孩子大哭起来。老杨说:“都散了都散了。”与此同时,开饭了,人们陆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