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2/8页)

而我恰恰不喜欢这些蚂蚁,我也不认为以上帝视角去看蚂蚁或者看人是很有思想。陈彦很可能不自觉地受了当代文学中关于庶民生活的“活着”逻辑的影响,觉得不提一下活着之坚韧境界就上不去。但是小说家陈彦远走在了思想者陈彦前头,这个刁顺子,他岂止是坚韧地活着,他要善好地活着,因此而弱、因此而卑微狼狈,但这一颗嚼不烂、砸不碎的铜豌豆兀自在人间。

这就又不是喜剧了,这是俗世中的艰难修行,在它的深处,埋伏着一个圣徒,世界戏剧背面的英雄。

好吧,我要说的是,这个人,他也在我们心中,我们常常会对他的存在感到不好意思,我们每天都在教导自己更强大、更坚硬、更肆无忌惮,我们愿意想象恶,在极尽猥琐中想象恶无往而不利的成功,但是,对于心中的这一点好,我们通常把它视为羞处,归于无言。

陈彦就是在这样一个基本语境下写作的,他要打开不可能性,他必须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刁顺子原来是可能的。

4

陈彦似乎从来不担心不焦虑的一件事,就是他作为小说家的说服力。陈彦的本行是戏剧,他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具备一种能力,就像舞台上的“角儿”,站到那里,一张口,便是一江春水,百鸟朝凤……

是的,取信于人的说服力首先取决于语调。好的小说家必有他自己的语调,《装台》的语调完全是讲述的、口语的,带着明确的地方口音——那是在西安或小说里的西京锤炼出来的语调:是锋利入微,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是老戏骨评说人生的戏,是雅俗不拘、跌宕自喜,你能感到这样的语调本身就是兴奋的,它沉浸于人间烟火,它自己对自己都入了迷。

在《装台》中,相对于小说世界,这个声音、这个语调不是外来的,它就是这个世界内部的声音。它常常是一个全能的讲述者,但它也是一个谦逊亲切的倾听者和交谈者,那个无名的叙述者与人物亲密无间,他们勾肩搭背、掏心掏肺。

叙述的声音与人物声音的对话性,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在那么多写“底层”的小说里,很少有作者敢让他的人物说话,人物不能说话,人物只能被转述,非到万不得已直接引语不会出现。别跟我说这是现代小说的艺术特点,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是,作者其实并不知道他的人物怎么说话、会说些什么,他们不能暴露这一点。而且,他们也怕,怕的是只要人物自己张了嘴,他们叙述的权力、逻辑和可信性都会面临威胁。于是,我们就有了那么多艺术上的“专制者”,万马齐喑,只听他说啊说,他的声音与他所说的世界不能也不想对话,这个声音在根本上不属于这个世界。

然而,在《装台》这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民工到艺术家到泼妇到流氓等等等等,这世上的生灵都在说着自己的话都在互相说话,冒号后边引号里边是活生生带着气息带着唾沫星子带着九曲回肠和刀光剑影的“这一个”的声音,而叙述者,他真不是外人啊,即使是转述、即使是代言,他也很少越出人物自身的边界,他设身处地、体贴入微,他随时放下自己,让每个人宣叙自己的真理或歪理。

作为深浸于传统戏曲和传统文化的戏剧家,陈彦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并未深思,而是提起笔来,本能地就这么写下去。这种传统说书人的牢固本能,使得《装台》成为了一部罕见的诚挚和诚恳的小说——在艺术上,诚挚和诚恳不是态度问题也不是立场问题,不是靠发狠和表白就能抵达,而是,这个作者、这个讲述者,他对他讲的一切真的相信,这种信不是观念的脑袋里的信,而是从确切的人类经验中从皮肤上和身体里得来的信。

就好比刁顺子,这样一个人物其实最不易取信于人,如果只凭观念、概念搭建起来,必禁不住众人警觉的检验。但是现在,刁顺子就站在这里,连他身上的气味都那么确切,武松打虎,三碗不过岗,王少堂的评话里,一碗又一碗竟是各各不同、波澜壮阔,而刁顺子,他的每一次倒霉也都是一碗别开天地的酒,人类经验的复杂纹理被打开展开,细密结实,生动雄辩。甚至刁顺子每一单买卖,挣多少钱、怎么分,都各有一笔一丝不苟的细账交代,说起来似是琐屑,但在小说中,正是这种琐屑之处为人物提供了不容置疑的基础。

——讲述者给人的感觉是,对于刁顺子,他所知的比他讲出来的还要多得多,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就是那条名叫刁顺子的鱼。

5

被照亮的不仅是装台人,也是一个人间。

像中国旧小说一样,某种程度上也像狄更斯一样,《装台》有一种盛大的“人间”趣味:场景的变换,社会空间的延展和交错,世情与礼俗,感性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