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第6/22页)

小转铃对什么都认真,而我总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无内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里灌,脸立刻就红了。

铃子说:“王二,我今天难得高兴。请你把着点量,别灌到烂醉如泥。记得吗?那次在沙河镇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么洋相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难想象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没什么扛不动的东西。我站起来到柜台上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后铃子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园里坐一宿,这瓶酒到后半夜就用得着了。小转铃大喜:

“王二,你要让我高兴,总能想出办法。不必去公园,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来。”

“我早离婚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说离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过法院判离,她说,可不是?她们报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编来做工作,叫她别离婚。“假正经!完全是假正经!”“你怎么和他说?”

“我说,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当场晕倒,以后再没人找茬!”

“你别故做惊人之语啦,没这话吧。”

“我说过!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我可不像你,说句真话就脸红。你的论文还在我这儿呢!我常看,获益极多!”

提起那篇论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我早已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学和微生物,好多年前还写过一篇哲学论文。这种事怎么会忘记?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存心忘记的,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点最后一个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个。我叫铃子搬过来,我们俩形同夫妇。我从城里搬来很多书,看到那么多漂亮的书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里中国书店开了一家机关服务部,供应外文旧书。我拿了我妈搞来的介绍信和我爸爸的钱混进去,发现里面应有尽有。有好多过去的书全在扉页上题了字、盖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经死了,还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书架下面,我觉得自己像盗墓贼一样。我记得有几千本书上盖着“志摩藏书”的字样——曾几何时,有过很多徐志摩那样的人,在荒漠上用这些书筑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胜唏嘘之情!

我在知青点看了一冬天的书。躺在热炕上,看到头疼时,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这时小转铃就凑上来说:王二,讲讲呀!她翻着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几页。

我从小受家传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当不赖,所以能有阅读的乐趣,但是我只颠三倒四乱讲几句,又埋头读书。天黑以后,像狗一样趴在炕上,煤油灯炙黄了头发。到头皮发紧,眼皮发沉时,我才说:“铃子,咱们得睡了。”但是自己还在看书,影影绰绰觉得小转铃在身边忙碌,收拾东西,还从我身上剥衣服。最后她吹熄了灯,我才发觉自己精赤条条躺在被窝里。

我在黑暗里给小转铃讲自己刚看的书,因为兴奋和疲惫,虚火上升。小转铃对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里还催促着:“讲。后来呢?”

等到开始干时她不说话了,刚刚结束,她又说:“后来呢?”

这真叫岂有此理!我说:“喂,你这么讲像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后来呢?”

“后来还没看到。我还得点起灯来再看!”

“你别看了!你现在虚得很,我能觉出来,好好睡一觉吧。”

有一天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到笛卡尔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我不诧异笛卡尔能想出东西来,我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是笛卡尔。我好像缺少点什么,这么一想思绪不宁。我爬起来,抽了两支烟,又点起煤油灯,以笛卡尔等辈曾达到的境界来看,我们不但是思维混乱,而且有一种精神病。

小转铃醒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说要做笛卡尔式的思辨。这一番推论不知推出个什么来。她大喜,说:“王二。推!快推!”以后就有了那篇论文。

我不乐意想到自己写下的东西,就对小转铃说:“铃子,我们有过好时光!那一冬读书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吗?”

她放下酒杯说:“看书没有看你的论文带劲。”

又提到那篇论文!这就如澡堂里一池热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来,我那篇论文是这么开头的:假若笛卡尔是王二,他不会思辨。假若堂吉诃德是王二,他不会与风车搏斗。王二就算到了罗得岛,也不会跳跃。因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数人也不存在,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