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第4/22页)

“得了,王二,假正经干吗?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里面吃去。许由,你净给我找麻烦!”

“嘿嘿,你别拿这模样对我,我知道为什么。你出国没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别放在心上。人没出国,还有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老婆还不知上哪儿去找哩。”

说到这个事,我心里一凉。也许他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许由三十年的交情,从来都是我出主意他干。从小学到中学,我们干尽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捅过大娄子。千不该万不该,“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块到没人的实验室里造炸药玩,惹出一场大祸来。现在许由的脸比得过十次天花还要麻,都是我弄出来的。

他的脸里崩进了好几根试管,现在有时洗脸时还会把手割破,这全怪我在实验台上摔了一根雷管。没人乐意和大麻壳结婚,所以他找不着老婆。我们俩从来没谈过那场事故的原因,不过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对他说:

“你用不着拿话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么了?”

“是我把你炸伤的!我记着呢!”

“王二,你他妈的吃枪药了,你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长那儿吃了屁,拿我出气。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气冲冲走开了。

和许由吵过之后,我心里乱纷纷的。这是我第一次和许由吵架,这说明我很不正常。我听说有些人出国黄了,或者评不上讲师就撒癔症,骂孩子打老婆搅得鸡犬不宁。难道我也委琐如斯?这倒是件新闻。

我在实验室里踱步,忽然觉得生活很无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连做爱也是其中的一环,一切按照时间表进行,躺在牛皮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奢望:出国,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灭,就撒起癔症。真他妈的扯淡!真他妈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觉我在实验室的高脚凳上坐下来,双手支着下巴,透过试管架,看那块黑板。黑板上画了些煤球。我画煤球干什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画的酵母。有些委琐的念头,鬼鬼祟祟从心底冒出来。比方说我出国占矿院的名额,学校干吗卡我?还有我是个怎样的人干你们尿事等等。后来又想:我何必想这些屁事。这根本不该是我的事情。

我看着那试管架,那些试管挺然翘然,引起我的沉思。培养基的气味发臭,叫我闻到南国沼泽的气味,生命的气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与腐烂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气味。南方的太阳又白又亮,在天顶膨胀,平原上草木葱茏,水边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这是一个梦,一个故事,要慢慢参透。

从前有一伙人,从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蛮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学大师,要找个地方洗一洗,没找到河边,倒陷进一个臭水塘里来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摆撩起。乌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阳晒得他发晕,还有刺鼻的草木气味。四下空无一人,忽然他那活儿无端勃起,来得十分强烈,这叫他惊恐万分。他解开衣服,只见那家伙红得像熟透的大虾,摸上去烫手,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想到女人。水汽蒸蒸,这里有一个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大师的惶惑一一对土人男女骑在壮硕的水牛上经过。人家赤身裸体,搂在一起,看大师的窘状。

有人对我说话,抬头一看,是个毛头小子,戴着红校徽,大概是刚留校的,我不认识他。他好像在说一楼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一下,这倒奇了,“你去找总务长,找我干什么?”

“师傅,总务处下班了。麻烦你看一下,反正你闲着。”

“真的吗?我闲着,你很忙是吗?”

“不是这回事,我是教师,你是锅炉房的。”

“谁是锅炉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么事?”

“学校卫生,人人有责嘛。你们锅炉房不能不负责任!”

“×你妈!你才是锅炉房!你给我滚出去!”

骂走这家伙,我才想起为什么人家说我是锅炉房的。这是因为我常在锅炉房里呆着,而且我的衣着举止的确也不像个教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出不了国。这没什么。我原本是个管工,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说我“闲着”,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么能对一个工人说“反正你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