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史、学术史到思想史(第2/11页)

可是,当我们回到80年代来看的时候,那个时代是否真的是思想家的时代呢?为什么后来的历史学家不把它叫做“思想热”却把它称为“文化热”的时代呢?

1976年,长达10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从1978年到1989年的10年间,由于改革开放而重新走上“寻求富强”也就是追求“现代化”道路的中国,10思想界似乎又回到晚清、五四那条从“长技”到“制度”、从“制度”到“文化”寻求变革的历史延长线上,又开始了观念上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反思,这激起了后来被称为“新启蒙”的思想潮流。在这个潮流中,为了清理当下政治与传统思想的渊源,也为了曲折表达对于政治意识形态的批判,文化界和学术界对中国的传统和历史进行了 “追诉”和“检讨”,这就引出了所谓的80年代“文化热”。可是应当注意到,在这个“文化热”中,似乎一切都是在矛盾中展开的。为什么说是在“矛盾”中展开?因为这个思潮中存在彼此相反相成的两种文化取向,这也为后来的中国提供了多种引申的思想资源。

一方面,是全面推动中国进入“现代”、融入“全球”的途径。当时人们在理智上大都向往“现代化”,不仅从现实上来说,这是痛定思痛之后对10年“文革”历史的反思结果,而且感情上也痛切地感到“落后是要挨打”甚至要被“开除球籍”的,11因而思想史的问题,基本上仍然是在20年代“科玄论战”,以及更早的五四“反传统”,甚至可以上溯到晚清“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论争的历史延长线中。在这种被史华兹称为“寻求富强”的心情下,科学、民主、自由等来自西方的所谓“普世价值”,仍然是追求的理想和目标。人们一方面接过当时官方提倡的“现代化”口号和“科学”旗帜,不仅鼓吹科学而且倡导理性,另一方面接过官方对于 “文革”的批评,继续高扬五四以来的民主口号,这使得五四以来如鲁迅等人的“批判国民性”,仍是文化主旋律,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声音也依然很强。特别是,只要稍稍了解中国现实的人都可以体会到,因为不好直接抨击政治、政党和政府的责任,就只好让文化和传统为我们“还债”,所以就像“伍子胥鞭尸”一样,“绕过政治险滩去安全地鞭挞祖宗”。12不过,这也让研究历史和文化的事业和从事这个事业的学者,变成那个10年的“前沿”和“明星”。当时的思想主流是发掘传统文化中间导致中国今天封闭、落后、蒙昧的历史因素,因此,儒家、佛教、道教就统统被翻出来放在聚光灯下。“文化热”中研究文化史是中心领域,李泽厚不仅那三部思想史论在当时影响极大,《美的历程》那样的通俗文化史加艺术史读物也风靡一时。13余英时那部《士与中国文化》成为很多学者的案头读物,主要原因是它对传统社会知识分子(士)精神的反思产生了巨大影响,可见那时文化和历史批判很有力量,文化史领域处于政治文化的聚光灯下。

可是,另一方面,在普遍失去信仰之时如何寻求认同?因为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寻求富强的意义仍在“重建中国”。毕竟都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文化人,对于传统和历史多少有一些认同习惯和依恋心情,而且传统汉族中国的“天下大国”心态,也让“胸怀天下”的中国人面对“汹涌西潮”时并不那么甘心,不那么能够像日本福泽谕吉说的那样,完全“脱亚”而“入欧”,14也不能完全转身向西,舍弃中华文明。人们总觉得,传统中国的文化中还是有适应现代的资源,即使没有西方冲击中国,一样会产生现代性(资本主义),因而他们对于儒家学说、佛教精神、道教想象等,尤其是那些很自由的思想、很反叛的行为、很怪异的公案都很有兴趣。所以,在批判的同时,也不免又有点儿留情,对它的好感从前门被赶出去,又从后门溜进来。像葛兆光的《禅宗与中国文化》,在谈到禅宗造成士大夫心理的内向和封闭的时候,可能现实批判意味很重,但在谈到禅宗影响到文人“幽深清远”的审美情趣的时候,又往往很称赞。显然,要“让传统归零”是不可能的,何况在某种意义上,历史与传统不仅是中国认同的基础,而且,寻求富强与融入世界就是为了重建强大的中国,延续传统本身就是批判传统的目的。

这种内在矛盾在文学方面的表现特别清楚。熟悉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在直接批判“文革”的“伤痕小说”之后,1980年代很快出现了“寻根小说”。人们可以看到,他们一方面在延续五四精神,引进各种国外资源(包括西方现代的小说和戏剧理论,也包括拉丁美洲新兴的小说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等),发掘“国民性”之麻木和愚钝之外,又在试图寻找传统中新的内在资源,从传统中突破传统。所以他们有时会觉得,正统的儒家好像很保守,官方的意识形态很没有意思,中原的、汉族的、秩序感和道德感都很强的文化,似乎也很乏味。当时有人就说,中国“酒神”精神太少,‘旧神”精神太多,就是“理性”多而“冲动”少,觉得中国文化不够自由、奔放和豪迈,太温文尔雅了,嫌中国知识人太功利和现实,不能张扬个性和自由超越,所以才导致思想的正统、落后和保守。因此,一方面人们在批判传统造成的制度与思维僵化、科学技术的停滞和保守落后的风气;另一方面人们又常常去发掘传统里面那些怪异、反叛和边缘的东西,包括佛教禅宗、道家思想、巫现之风,以及边缘的西南、西北以及那里的少数民族,就开始被看中了。像韩少功《爸爸爸》、王安忆《小鲍庄》、贾平凹《腊月正月》等,多多少少都有这方面的趋向和色彩,就连2000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也不例外,他的获奖作品《灵山》里面就大量用了贵州(非汉族)、佛教、道教这些和中原(汉族)、儒家主流文化不一样的元素,表明1989年后离开中国的他,有关中国文化的思想资源仍来自10年“文化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