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村(第2/3页)

合伟,在见他之前,已经听很多人讲过他的事情。

“他今年二十九了,还没有找来老婆。”这是人们用来证明他人品差的重要证据。合伟在梁庄的名声很差,其原因不是吃喝嫖赌,而是懒惰。说是有一年出去打工,春节回梁庄,声称自己很累,躺在床上,让爹妈端吃端喝一个月。他父亲韩九爷又气又急,逼着他去他们承包的砖厂干活,结果,他搅拌的沙子、石子做出来的砖是软的。他根本不按照比例来,想当然地就各自放了一些。韩九爷的砖积压在厂里,卖不出去。这在梁庄成了一桩笑话。说起这些事情,梁安皱着眉头,非常鄙视:“那就是个憨家伙。”

眼前的合伟穿着一件红夹克,蓝色牛仔裤,瘦长,头发枯黄。他说话很慢,好像深思熟虑,但又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思维的合理性,力求句句准确,但又句句生硬。神情里透露着一丝孤僻,一种长期被孤立所产生的自我保护。看来,他清楚自己在村庄里的形象。他的姑夫王福也有点孤僻,一个农民保持着顽固的自我并对周围事物视而不见所产生的那种孤僻。

我问王福,怎么没看见青焕姑奶?前几天打电话联系的时候她还在。

“回梁庄了,在这儿弄不成。干活老晕倒,时间一长,这一片儿拉活的小老板都知道她这毛病,怕出事儿,找零工就不找她。有时候她要去,一到中午,人家就说,你走吧,别晕到这儿,负不起这责。”

“回梁庄?不治病了?”

“治啥?是后遗症,治不好了。现在连数都不认识了。10减3等于几都不知道。她还非要出去干活。刚好前几天你明焕姑奶来,我说叫她回去,转转,说不定好些。”

“那官司呢?现在到哪一步了?”

“日他妈,那人坏得很,又开始反诉咱们了。让咱们赔他钱。我还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说,咱在前面骑自行车走,他在后面开车撞住咱,咱咋还要赔他钱?清是说不通。”

一说起官司来,王福姑爷就处于一种语无伦次的状态。他开始找他们打官司的材料,东翻西掀,嘴里嘟囔着:“这儿,这儿。”矮小的身体在房间里来回转着,看着让人烦恼。我说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细说,下午时间长。他马上停下来,说,好好好,吃饭,赶紧吃饭。

我们走出院子,王福姑爷指着靠里的一栋楼房说,这是房东的新房。我问他和房东有来往吗?他摇摇头,说:“这些年都没见过几面。一年交一回房租,没啥事,有啥来往?”

“那这里的村民和打工的有来往吗?”

梁安、合伟和王福姑爷几乎同时摇头回答:“没有。”

“那年轻人之间呢?”我指着不远处的那几张台球桌,有一些年轻人正在那里打台球。

合伟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来往,各打各的。没发现谁和谁混在一起。”

“譬如说他们村里有什么矛盾,你们都知道吗?”

“都是听说的,模模糊糊的,人家谁也不会跟咱说。”

河南村里住的外来打工者几乎占村庄总居住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百分之八十中又有百分之八十是河南人。但是河南村的村民和河南村里的河南人从来不来往,或者,没有真正的来往。王福姑爷一家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他不了解河南村的内部矛盾和人情是非,河南村的变化、利益、纠纷、扩张等等与他也没有关系。在西安的德仁寨、金华村,堂哥、虎子和那个村庄的交往也只限于收房租的时候,虽然他们是这个村庄的实际居民。

我在东莞的时候,有非常明显的感觉,那些小老板和当地居民也从不来往。早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出现在同一个早茶店里。本地居民带着孩子,全家老少出动,吃饭、喝茶、聊天,从容自在。那些外地的有点钱的加工厂小老板也会带客人或自己去吃、喝,他们学会了当地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从不来往。所有关于本地的故事都只是流传,流传到了外地打工者的嘴里。一个出租房子的虎门镇居民更不会走进这些小加工厂,去看看生活在他的房子里的那些工人如何生活、如何工作,从来不会。他们对彼此都不感兴趣。

他们生活在同一村庄同一场景中,彼此却完全隔膜。当地人依靠出租挣钱,但同时,也是这些打工者,扰乱了他们的生活。大量的打工者对河南村治安的混乱、环境的肮脏和人口的拥挤负有直接的责任。因此,驱逐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驱逐只是一种形式和心中不满的发泄,只是界定、强化各自身份、地位的一种游戏。

河南村,不属于河南人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河南人只是借居者、流浪者,没有权利拥有河南村的居民所拥有的任何事物。但是,它又是王福姑爷的第二个家。他已经七八年没回穰县了:“在这儿都习惯了。回家,两三天行,时间长了都急得圆圈转。树叶落到树根上,老了还得回去。咱还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