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牙(第2/3页)

我们正在聊天的时候,右边修电瓶的那个小房子里出来一个年轻男孩,脸上是黑黑的、横七竖八的油污,只有眼睛闪着光,像刚从千年淤泥里挣脱出来。看到我拿着相机,逃也似的飞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再出来,脸已经干净了许多,但还是污泥重重。他看我还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一辆大车挟带着一阵浓烟式的灰尘在向学的门口停了下来。司机下车,穿着一身迷彩服,胖胖的,圆脸大眼,很朴实的样子。他对向学说,传动轴有些使不上劲,想换一换,问换一个多少钱。向学说260元。奇怪的是,司机没有还价。

回转到房间里面,向学坐到床边,开始换衣服。他把T恤、毛线夹衣脱掉,露出光的上身和肌肉发达的臂膀(这和他文弱的外表很不相衬),我看到他腰部厚厚的、有些发黑的污垢。他从上铺拿下一件沾满油污的旧T恤,套上;又脱下灰色棉布裤,换上一条运动防风料的破裤子,也是油垢混合着灰尘,有点像铠甲的硬度了;又把他的白运动鞋脱掉,换上一双脏的布鞋。这是向学的工作服。我问他是不是每次都要这样换衣服。向学笑起来,脸开始红,说话又有点结巴:“哪是,平常就穿这身,昨天是到薛家湾那儿相亲,二哥(恒武)给我说了个姑娘,让我去看,我才换那身干净衣服。那衣服,在这儿穿一天就没法看了。”

这是一辆拉煤的大货车,车身下半部全是泥灰。向学钻到车厢下面,直接仰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头都笼罩在灰尘之中。他拿着工具,开始拆卸。二十几分钟,一个粗粗的钢管“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向学把它拖出来,又弯着腰抱着钢管向门口走,扔到地上。看那动作,那钢管应该是很重的一个大家伙。他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大锤子、一些小的工具,开始抡着锤子砸那个钢管上的圆形部位结构。

向学的首要任务是把钢管上这个大零件内部的小零件打开,然后才能再换上新的。但是,这些小零件都是经过千辗万转,油和灰尘长期混合,死死地咬合在一起,很难打开。向学抡圆了胳膊,高举锤子,至少砸有上百下。那个零件内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草原的光线特别强烈,光亮和阴影非常重地投射在向学的脸上。他刚好就在这阴影和光亮的交界点,那个钢的传动轴在光亮之中,耀眼刺目,传递着金属不可撼动的威严。而向学的脸,一半在光亮之中,另一半在阴影之中。灰尘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浮动,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油垢格外清晰,深浅不一,厚薄轻重,连其中的分子成分似乎都可以看到。在光的奇怪投射下,唯有他的一颗牙闪着白色的光,清晰、深刻。

他拿它没有办法。规则的、沉重的、呆滞的钢管在地上,越是被他不断敲打,越是显示着它的威力,任他宰割但又不为他所征服。

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传动轴终于被砸开了。换核心零件,装垫片,抹机油,再重新装上,砸实。向学抱着那个长长的、沉重的钢管,到卡车边,匍匐到尘土上,在腾起的尘雾中,钻回卡车下面,把那个呆头呆脑的重家伙拖进去。又费了一番工夫才安装好,因为太沉,还要往上托着,一个人完成很不容易。

那个司机一直在旁边观看。我趁机和他聊天,问他基本的情况和这一段路的运输情况。他是山东人:“原来给人家做司机,去年买了这辆车,借有十来万块钱。雇了个司机,人家啥都不管,每月净给六千。主要是从东胜往天津一个公司拉煤,一吨煤四百块钱,一车能装四十吨。一车有一万多块,可最后落到口袋里没剩几个了。我给你算算,这一路上光罚款都得几千块钱打点。到处都是拦车的、超载点、警察,有些根本都不知道为啥,拦住都得赶紧给人家掏钱,给个一百五十,就可以走了。你要是不服,那就不是一百两百的事了。他会找各种理由,只要想罚你钱,那还怕找不来。车擦得不干净了,倒车镜怎么了,超高了,那理由你想都想不起来。一般都是赶紧给人家算了。还有过路费,来回又得几千块钱,司机的工资开开,几天的吃喝,车再坏一下、修一下,这一趟下来就挣不住啥钱了。就这一段路,走走停停,单趟就得三四天,一个月下来最多跑三趟,回来还是空车。老说超载,你算一下,不超载根本不行。”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到货车的车头里,那个小碎花帘子拉动了,一个穿红毛衣的年轻女人从帘子后面爬了出来,头发蓬乱着,睡意惺松的。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司机,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说,那是他老婆。我走近去看,车头实在太高,又不好意思攀上去,只隐约看到里面还有一个煤气灶,有锅放在上面。看来,货车的车头不只是一个操作间,还是一个生活空间。那个年轻司机随着我的眼光,在一旁给我作解释似的说:“成年跑车,光吃方便面、馍、饼,胃都吃坏了,自己弄个小液化气灶,还可以做碗热汤喝,省钱还方便。”我估计,这也是老婆来了之后才添置的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