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第3/4页)

没有想到,大哥比二哥还善喝。喝醉了的大哥满脸通红,一会儿低头叹气,一会儿抹着眼睛,流下了眼泪,长叫一声:“我的日子不好过啊。”二哥非常不屑:“哭啥哭,就你贱眼泪多,人家都不难,就你难。”哥俩一直是呛茬儿说话,这是兄弟间惯常的说话方式。

我1958年生,1976年1月份,十八周岁,去当兵,在郑州当警卫兵,属于郑州警备区独立一团,四年兵,农村娃也没啥机会,也没钱送礼,当几年就又回来了。那时候长哩年轻,个子高,精精神神,是个“圣人蛋”(圣人蛋:爱卖弄某方面的能力、不合时宜的人。),转业回家,每天早晨还跑步,从王家出去,绕着北岗地,跑十来里,坚持了两三年。为生活,啥小生意都做过,收过废品,收过塑料,卖过鞋底子、凉粉,宰过羊。一只羊赚十块八块钱都高兴得不得了。

1992年上北京,小孩他姨夫在那儿搞装修,我刚开始也是在搞建筑,帮小工,一个月我记得好像是六七十块钱。干几个月,我看这个活不行,太苦了,就想走,厂里不给我工资。老三万科当时在北京当保安,他们去了两个人,穿保安服,才把钱要过来,就这还欠一百多块钱。包工头是河北的,钱清是(清是:真的是,的确是,强调之意)不想给了。

小工不干了,自己找了个厂,搞铁焊,才开始去给师傅敲敲打打,后来自己干。我自己又换了个厂,到家具公司,学气焊、电焊,自己摸索着学,咱不是笨人,很快就学成了。在那儿干了二年多,当车间主任,那时候一个月都千把块钱,最高一个月拿到一千六七。这是1992年年1993年的事。这钱在当时都不得了。后来,小柱也在那个厂干,他主要是帮着搬木头原料。

你哥、小柱那回打架是为大姐夫哥打的。打姐夫哥那个人是他们一个村的,他们两家在村里就生过气,在北京那人找人把姐夫哥打一顿。咱们知道之后,当然不愿意了,小柱就喊了咱们梁庄一帮人,那回是清明,年娃儿、老二、老三、老四,咱们这边去八个人,去都拿个片刀,我拿个钢管,没找住那个娃儿,把他们村另外一个娃儿打一顿。

大哥讲到这里,二哥忍不住发出感叹:“那次幸亏没找到那个人,不然,非出人命不可。那时候咋啥也不怕?出去了,就像换个人。都野蛮得很,泼死哩打,好像没个啥约束。”

为啥不干了?我车间主任那个位置被老板亲戚占了,心里有点不顺,刚好又和甘肃一个人闹矛盾。老板看见小柱掂个刀在车间里晃,不让小柱干了,只叫我在那儿干。我给老板说,我兄弟是为我的事,你把我们钱一清,我们一块儿走。这是1995年的事。

回来干农活不行,关键是不挣钱。在梁庄停有半年,又去北京。小柱和老三原来一直在北京,当过保安,也到化工厂打过工。我看他那儿空气不好,才把他弄到家具厂。当时听小柱说在煤厂干活时摔过一跤,里面有个下水井,摔住腰了,好些天没起来,估计是怕有啥事,工厂就不让他干了。后来又干过刷漆,也没见过戴口罩。生病估计都与这有关。

从北京借的钱,六百块钱,直接来到西安。和我在北京挣的反差很大,但是我就满足了。没人管没人整,自由。我是1995年阴历九月份来的,就没有动。整整十六年,一直没有动。我没有投资,投资不起。那真是出住力了。二百斤的包,毛毯包,往楼上扛,一包一块钱,一口气扛了十六包,最轻一百六十斤,最重二百三十斤。那还是信任咱,才让咱扛,不是那个人还不让你扛。

现在少出力了,比原来多挣钱了。钱还是不够用,一块分十块都不够用。梁东上学,一年四千多学费,再加上吃喝,一年一万多。先上大专,又上本科,上了五年。你大嫂一年到头吃药,至少得几千块钱。家里人情世故也大,行的人情多,我是一人挣钱全家人花。

不过也有高兴事。200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梁东给我发了个信息,你看,我给念念:“圣诞将至,不知你又和佳友们到哪儿去畅游?无论你在哪里,请别忘记了我对你的深深祝福!”我回了四句:“佳节美景无心游,披星戴月健康路,挣钱为儿完学业,是为父的大任务。”

今年,梁东在郑州要结婚,买房需要四十多万,五十多平方米,四十万,吃人啊,还说是在郊区。你说咋办?好不容易供出来,还得管,你说不管行吗?就他那工资,多长时间能攒几十万?我给他借了八九万,还借你万科三哥三万块。儿子又给我发短信:“亲爱的老父亲!儿子让您受苦了!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却仍然让我那五十多岁的老父亲出力!受苦!心里很受伤!”我看了心里也难受啊。说实话,就咱们这个收入,供一个两个大学生,这个家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