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7页)

桌边加了一张椅子,坐下一个人。灯光正切换到明暗快速交替,骤亮与骤灭。看起来,人与物就好像不停地从照片翻转底片,再从底片翻转照片。还好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于是,人的动作不再是连续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异。那新来的人,就这样,一忽儿变成照片,一忽儿变成底片。一个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个定格在与大王点火,又一个定格是用手指着大王,下一个则是与大王仰头大笑。再一个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对方,一同仰脖。连接起来,应是一幅相谈甚洽的场面。这一阵激烈的灯光运作过去,又回复到彩灯旋转,景象略微和缓些,就见新来的人身上的毛衣一会成红色,一会成绿色,一会又成黄色。看人家是这样,自己呢?只是觉着有一只色彩斑驳的手,从脸上抹过来,抹过去。这里是年轻人的世界,需有强健的感官神经和心脏,才经得这般刺激和打击。人明显比方才多,再没空桌了,没占到桌子的,就倚墙站着,或者坐在窗台上。舞池——所谓舞池,不过就是桌子围绕的一块空地,舞池里人挤人。想不到,离开那寂静的小街方才十分钟的车路,就有了夜生活。毛豆想起了圣诞夜,而今天,原来是新历年的除夕夜啊!毛豆有些伤感,但很奇怪地,这伤感并不是那种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点兴奋,也是给眼下这气氛激励的。他这样又酸又甜地想着那个圣诞夜,就像一个混得不赖的人在犯思乡病。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挤到舞池中去,溺水似地,转眼间不见了身影。大王和战友坐着抽烟,舞厅里已是烟雾缭绕,光打上去,人脸便游动起来。二王从舞池中挣出来,拉毛豆过去。毛豆被拖到舞池里,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边架着他,也在蹦跳。一害羞得要命,却身不由己,只是笑。他笑得简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靠二王三王就是不松手,得寸进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抬起来,左右晃悠。毛豆哪有这么疯过的?他从来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说话行动都不放肆。可是,他到底是个男孩子啊!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内心其实挺热情。这时,他都笑不动了,软瘫着,由他们摆布,也趁着不用力休养生息,但等他们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脚,在人堆里左冲右突,终于脱身,在了舞池外边。几乎就在同时,心里生出了悔意,他羡慕在那里跳舞的每一个人。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挤进去,只能回去自己的桌子。可是,他找不着自己的桌子了,因为,大王和战友都不见了。

毛豆有些慌,一张一张桌子找过去,其时,又多出空桌来了,因都跑去跳舞了。舞池也自行扩大,将周边桌子都挤乱了。毛豆茫然地站在挤成一堆的桌子当中,无法决定再回到舞池里去跳舞,还是随便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大王。他竟然十分的欣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又错过了一个逃脱的机会。可是,怎么能怪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快乐的除夕之夜,和这样快乐的伙伴共度良宵,他怎么会想到“逃跑”这种危险的事情。看见大王,毛豆就心定了。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桌子,桌上还有各人未喝完的饮料。他们坐下来,虽然互相听不见说话,可是却有一股亲切的心情滋生出来。悬在头顶上的大电视机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迎接新年的实况:悉尼,多伦多,巴黎,纽约,香港,上海,已临近十二点了。舞厅里的音乐渐渐止住,灯光也缓速旋转,电视机里开始倒数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后是当当的钟声——不等十二响敲毕,电视内外已是山呼海啸的欢声。音乐继续大作,彩灯也加剧转速。但毕竟是高潮过去,气氛一节一节下来,人意阑珊的意思了。舞池里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扫人员过来收桌上的空饮料瓶。二王和三王也回来了,大王就做了个“走”的手势。

喧嚣哗动只在门厅里就消散了,楼外面是睡梦中的镇市,他们踏着铁梯下楼的声音都显得刺耳。狂欢之后的心,不由沉静下来。默默随大王走了一段,跟着的人忍不住说:车停在那头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大王并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长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终矮成平地,裸露出河道。沿河道走十几米,路边出现一个个的水泥台子,台子后头还有一个大棚,顶上写农贸市场的字样。铁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没有灯亮,但玻璃钢的屋顶透出天光,所以依稀很看个大概。棚里也是水泥台子,一长条一长条,此时都收了摊,地上扫得挺干净,但还是有鱼肉的腥气,鸡鸭的屎臭,与菜叶的腐味。大王捡了张角落里的台子,台子边有一把破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搁在台资上,紧了紧军大衣,看上去是过夜的架式了。二王和三王很领会地,跟着给自己安窝。一个找来几个筐,叠在一摞,脱下棉袄团在里面,就做成一张舒服的沙发。另一个是搜罗了破纸板箱,拆开来垫在水泥台上,再铺上蛇皮袋,还邀请毛豆一起合睡。毛豆到底不惯,只肯坐在“铺”上。忙碌一阵,终于安顿下来,大王才告诉大家,方才他们跳舞的时候,他和战友专去看了车,可是不巧,停车的地方锁门了,车就没看成,生意也没成交。现在,战友先走了,约他们明天到武进见面。说罢,大王抱歉地看毛豆一眼:本来,想让毛豆新年回家的。毛豆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大王分明还记得他们的合约,而他倒生出外心,竟想过要私自出走。于是就低下头,喃喃道:我无所谓。大王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