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6页)

他们纵情地唱着,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歌声。要知道,方才他们走过了一条多么危险的路线?他们竟然劫持着人和车,从浦东回到浦西,穿过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就是来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觉自愿地驾着车,载了他们从浦东回到浦西,从外环路高架穿越上海。这就是大王战术的特别之处,也是胜人一筹。大王平时常常与他们说,暴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强食弱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是契约的时代。联合国是什么?联合国就是契约组织。什么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约,所以,在这个契约的时代里,就必须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才可能畅行无阻。但是——“但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将把理论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转折,而是一种杠杆原理的性质,利用一个小机关,赠强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约能够有效地执行,首先,必须要培养人们的契约精神,这样就可自觉地纳入契约的轨道;其次,是需要有权威出现——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是吗?因为契约的前提是平等,怎么又要有权威的出现?这就是辩证法了,什么叫对立统一?什么叫民主集中制?什么叫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市场运作?总之,什么叫矛盾?在此,大王就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卖矛又卖盾的人的故事,结尾是一个顾客提出的问题: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这里面牵涉到的哲学问题是非常深奥的。简单,或者说具体到契约与权威的关系上,其实就是一句话:谁来制定与掌管契约?哪就是权威。契约遵守与权威确认,这两项在某些情况下,是暂时地需要强力,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关系一样——没有秦王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哪里来的几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远,眼下的事实证明了契约时代的来临,至少,在他们与毛豆之间的契约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沪嘉高速收费站,向站里的人呼救,转眼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行使在江苏的地盘上,离开了毛豆的家乡,上海。

此时,他们换了一首欢快的歌曲,看起来,也是他们经常唱的,已经练习得完美无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里,二王和三王依次压响手指骨节,咔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么一种意思,就是向新来的毛豆表演,因为唱的是:“啊来来来来,阿来来来来,汗水浇开友谊花,纯洁的爱情放光彩——”毛豆心里的郁闷,又缓解了一些。不过,在面子上,毛豆还下不来,一半是因为他确实很生气;另一半也是因为,他毛豆怎么能与他们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须生气。有几次大王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后面的人立即送上矿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过去了。但大王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只好衔住了。接着,低下头去接大王给的火,两人的头凑得那么近,之间的关系好像也跟着近了。大王示意将车窗放下一些,他便听命放下一些,看起来,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从窗户缝里向外吐出一口烟,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改变,田地变得广大而且荒凉。田野中间,有一些简陋的厂房,烟囱里吐着烟。偶尔见一二个农人,在路下的田地里刨着什么,收过秋的田呈现出灰白色。也曾遇到过调皮的孩子,朝他们的车扔石子,使他们意识到一辆上海的出租车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摇。车里人又一次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大王的烟头向前点了一下,毛豆就将车开出二零四国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现在已经能会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轻的女孩子迎了车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饭店。她们拦车的动作有些拘泥,缩着手臂,半张开手掌摇一下,再摇一下,不像拦车,像是打招呼,似乎过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们脸上带着忸怩又大胆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后又豁出去,于是就变得无耻了的笑容。与那个上海只相差几十公里,小姐们就乡气许多。她们挡住车头的姿态有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就像在磨道里制服不听话的犟驴。她们手扶住车身,跟着跑了好十几米,这车才缓缓停下。也有的车并不理会,兀自开了去,那小姐就会跟着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无聊的司机,就从车窗伸出头,做出不正经的手势,让“妹妹”加油。那小姐就变了脸,恶声骂一句停住脚。正午时候,公路上的气氛就激烈起来,小姐们都从各自店里站出来。车呢,则迟疑着放慢速度,怕压着了小姐,有认真找饭吃的,也是迟疑着,打量哪一家饭店合适。小姐们就在缓行的车辆间绕来绕去地留客。似乎是对上海开来的出租车的敬畏,小姐们大多放过这一辆普通桑塔纳,去追逐那些远途的载重卡车。这一辆车穿过喇叭声声,横七竖八的车阵,离开了这一片饭店密集的路段。车沿了公路继续走,路边的饭店稀疏了,偶尔才见一个小姐,穿了桃红或者柳绿的毛衣,手脸冻得发紫,站在路上。大约久无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车“嗖”地开过,才想起伸手,却已来不及了,只给车里人留下一个惶悚的脸色。时间也已过了正午,大王终于指示停车在一家饭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