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7页)

起先是,拖欠工资。拖了一月,又拖一月。然后,车间里就起了谣言,说要关厂倒闭。可是,定单依然在接;依然进来原料,出去成品;齐老板依然在车间里活动。于是,不安的人心又定下来。等到拖欠的第一个月工资补发下来,人们的疑虑基本上就都澄清了,这事情似乎算是过去了。有一日,燕来到老板的办公室打扫,抹布揩到周老板的大班桌上时,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周老板好久不来了!单纯的燕来本来是不会想到其中的端倪,可就好比响应他这个念头似地,车间里忽又蜂起另一种传言,就是周老板席卷厂里一笔巨款逃跑了!这一回的谣言就比较接近事实了,人们追溯起来,周老板已经不见有近半年了。自从前往深圳追讨一笔货款,就再没有回来。于是,传言也变得具体起来,说齐老板一直派人四下寻找,可周老板就是不让齐老板找到。因为厂里在验资、缴税方面,也有不可示人的地方,所以齐老板就不想让司法介入,不肯报警,宁可走黑道。他托话给周老板,请求私了,周老板也不接话。有一次,齐老板都摆好了宴席,十六人的圆台面,鱼翅宴,可临到开宴时分,周老板又不来了。周老板在黑道里也有人。那几日,车间里的气氛有点像茶馆店,人们交头接耳,机器时开时歇,编织到一半的衣片落在地上,也没有人来干涉他们。这时才发现,连齐老板也不见了。人们问燕来,齐老板到哪里去了,因燕来是受老板差使的人,就多少了解些老板的动向。其实燕来也知道的不多。这一天,只上了半天班,就停机回家了。晚上,有几名年长的工人想起,应当将厂里的机器扣住了抵欠发的工资。可是,却落后一步,第二日去厂里,门已经封了。原来齐老板申请了破产,财产全部封起,依着债主的大小主次还账。他们这些打工的,自然是排在最后。大家涌在贴了封条的厂门口,又是气又是急,还没有办法。吵嚷了一时,只得各回各的家。算一算,各人都白干了五个月,心里如何能服?那几个年长又有见识的,领了大家跑了几回政府,法院,并没有得到切实的答复。在此过程中,不时有丧气的人退出,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坚决分子,其中也有燕来。他倒也不是气到那种程度,只是感到惋惜,他多少期望着这么样声诉能够挽回什么。反正他也没事,跟着跑跑还能看些热闹。他也是个好奇的青年呢!

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搞到了齐老板的住址,于是,一伙人相约着去找齐老板的家。齐老板家住市区东南角一条狭长的弄堂里,他们是从后弄进去的。走过一排油污的玻璃窗,窗下是大大小小的水斗,推开一扇半朽的门,挤上楼梯。燕来差一点一脚踏空,那楼梯窄得只够放小半个脚掌。他们十几双脚沓沓地走上楼梯,木楼梯响得要塌了似的。黑暗见不时从左边右边传出惊骂:要死了!强盗抢啊!齐老板住三楼客堂,绕过挤堆在楼梯口的煤气灶,碗橱,大小杂物,去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反应,又改去敲隔壁邻居的门,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怒骂。再要问道齐老板上哪里去了,回答就是一句:齐“格里”死了!

候了一时,没有结果,过道逼仄又有气味,只得悻悻地出来。下一日去,后门竟闭上了,如何敲也不开,左右上下却开了无数扇窗,骂他们“乡巴子”。他们就仰头回骂次:“阿诈里”。来回骂了无数遍,忽听见有警笛声,直逼弄内而来,原来有人拨打了“110”。车进不到后弄,在弄口停下,只见车门里跳出一个个警察,虎虎地朝这边奔来。相骂不由止住一歇,然后又同时讲起话来,终被一名警察喝住。那名警察看起来并不比燕来大多少,可是,很奇怪地,像着老曹。那将帽子朝上掀一掀,手伸进去捋一把头发,再压下的动作;手里也有一个同样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喊他们“朋友”,叫“朋友” 帮帮忙,有一种懒散的威严。他略听了些双方的声诉 又斥责了双方。斥乡下人的是他们应当走法律程序,不可私入民宅,扰乱治安秩序;对上海人则是以后不许瞎打110,下回再犯就要罚款,决不客气。

因是知道他们不敢再打110,所以第三日,讨欠工资的人还是去了。不敲门,也不吵骂,只是站在弄内不走,隔一时便齐声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齐宗根”是齐老板的名字,如今谁当他是老板?楼上楼下的人学乖了,窗户一扇不开,完全不理睬,让他们自觉无趣了走开。可乡下人是有股子耿劲的,勿管有没有人搭理,只是兀自站在后窗口,隔一时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情形不再是紧张,而是变得滑稽,有人进后门,或者出后门,看看他们,脸上是忍笑的表情。连讨债的人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玩,不那么气愤了。他们开始有闲心打量齐老板生活的弄堂,感叹上海老板原来过得这样局促。晾衣服的竹竿搭在两排房屋的窗台上,到下午时太阳才照进来一线,衣服都是阴干的。楼顶晒台上都用油毛毡搭盖了披屋,起先以为是鸽棚,不料开了玻璃窗,窗上挂了花布窗帘,还有空调机,方晓得是住人。后弄里下水道叫菜皮堵了,污水下不去,就往上冒,有一回竟冒出一只小老鼠,把他们惊得四下乱跑。午后的日光在一面窗扇上一晃,燕来看见窗户开了一线,伸出一个漆黑的枪口,心里别一跳,不由闪过身子。定睛一看,枪口后面是一张小孩的脸,才明白是玩具枪,不由钦叹这枪做得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正钦叹着,额上却中了一记,原来这枪真切到能发射子弹。他威赫着朝那窗口挥挥拳头,那窗扇已经合上。他刚要转目,窗又推开,有一些想和燕来交道的意思。燕来看不全他,只觉着他大概很小,只够到窗户,伸出指头对了窗户点了点。这回窗户开大了一些,伸出的不是枪口,而是一只叫蝈蝈笼。时间已是秋后,叫蝈蝈到了衰年,便沉寂着。只看见孩子的胖手,拿了一支竹筷,伸进竹笼的孔眼里乱捣。燕来吓了一跳,料不到上海的小孩这么下得了手,在乡下人眼里,虫和草都是生灵。继而又觉着上海的小孩可怜,不懂得什么叫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