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第3/6页)

春生斜着眼睛朝窗玻璃扫了一眼,教育个屁!他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就一块玻璃嘛,什么八毛钱,我明天给你们卸两块来,赔你们一块,再卖一块给你们,八毛钱,你们要不要?

老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还拿玻璃讹诈你弟弟?也不是真的要你们赔八毛钱,就是要让你家大人来,你那弟弟,要教育教育。

教育个屁!春生说着发现了墙角那儿的铁箍,他用胳膊肘一扫,扫开了老邝,径直过去拿起了铁箍,抓在手上转了转,然后他突然正色道,教育?还是让我来教育教育你们,做人不要太势利,给自己留点后路。

你这话我就更糊涂了,老邝说,谁势利了?什么后路前路的,你吓唬人也得有个道理。

装什么糊涂?春生用仇视的目光盯着老邝,他说,你这老不死的就是势利,你不势利为什么给郑主任家送了那么大一个日光灯?你不势利为什么不给我家装电灯,桑园里家家户户装了电灯,你他妈的就是不给我家装!

为什么不给你家装电灯,别来问我,问你妈去,香椿树街七户人家都下放走了,为什么你们家要做钉子户?老邝有点急眼,嚷起来,我按政策办事,做了钉子户就没有电灯,全市都统一的政策,你要骂就骂市里的政策去,是政策势利,不是我老邝势利!

提到钉子户三个字,春生狂躁的表情便有点收敛了,似乎那三个字就是三个钉子,钉在春生的心里,伤及了什么,他羞于表露他在那儿受了伤,就转着他弟弟的铁箍,一边转一边瞪着办公室的水泥地面。钉子户?钉你家奶奶!他说,腿长在我们身上,我们愿走就走,不愿走就不走。

不走就没有电灯,这是上面的政策。女会计小凌这时候插嘴道,我们没办法,不是谁故意欺负你们家,你们家虽然人还住在桑园里,户口已经走了,到了苏北什么县里了,要装电灯也要在苏北装了。

苏北有电灯?乡下有电灯?春生突然对着女会计吼起来,你这个蠢×,你把我当傻子骗呢,连傻瓜都知道,到了苏北乡下,蜡烛都不好买,哪来什么电灯?拿你的脑袋做灯泡吗?

春生对小凌粗暴的态度引起了两个男人共同的愤怒,老邝对她说,你锁好抽屉,下你的班,跟这种小流氓讲道理,粉墙上刷白水,没用!一直在旁边不耐烦的小钱干脆撞过来,要把春生往外面推,滚出去,不跟你这种垃圾噜嗦,你还以为我怕你了?

他们三个人一齐行动起来,小凌也是气急了,干脆拿起了拖把,用拖把柄顶着春生的肩膀驱逐他,春生开始还仗着体魄把住了门框,无奈拖把柄顶过来,受不了了,只好松开了手,但松手的同时,他不失时机地用铁箍箍了老邝一下,然后他站在外面,挥舞着铁箍大声说,你们这帮势利虫,我勒令你们,三天之内给我们家装好电灯,不装好,小心你们的脑袋!

三个职员没有来得及回应春生的威胁,小凌发现老邝的脖子被铁箍拉出了一道血痕,是她先惊慌地尖叫起来,血,出血啦,要出人命了,快去叫派出所来!

暮色一层层地压在麻石路上,香椿树街新生的路灯此起彼伏地亮起来,下班的人们嘈杂地通过街头,空气中充满了慌乱而快乐的声音,一些临街的厨房里早早飘出了烹炸的油烟,北面枕河的那些人家背光,他们的灯光也亮得早,十五支光或者二十五支光,很谨慎地透过油腻的窗子,与街上的路灯光融在一起,算是万家灯火了。万家灯火穿透一街的油烟,那昏黄的灯光里似乎也漂浮着一股新熬的猪油香味。说起来,城北的每一盏灯火都有老邝的一份功劳,老邝平时走在街上的灯影里,心里是洋溢着某种自豪的,但是现在,他像个小偷一样躲避着那些灯光,惟恐让人看见了他的脖子。卫生所的人沿着老邝脖子上蜿蜒的血痕,认真地涂上了红药水,现在他的脖子上像是爬了一条鲜红的蚯蚓,怎么看都有点吓人。走到鸭蛋桥下,老邝犹豫起来,他的自行车也摇摆着,不知道是走还是停,让他犹豫的还是脖子的问题,要不要去桑园里,让刘梅仙看看他的脖子,老邝不是要怎么她,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跟妇女孩子一样上门叫屈,他是气不过,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一家人?刘梅仙不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就要去教育教育刘梅仙。

老邝把自行车锁在桥下,人就上了桥。站在桥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桑园里的那些杂乱的房屋,老邝一眼认出了刘梅仙家,桑园里人家都亮起了灯,新生的白炽灯光勾勒出一大块羞涩而喜悦的暖光,只有一家窗户是黑着的,门是黑着的,蹲在泡桐树的树影里,像一座孤傲的荒岛,他知道那荒岛一样的人家,就是刘梅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