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5/5页)

答:大部分读者还不懂得这样来读作品。你的评论将这篇作品拔高了,我真高兴。这真有意思,你在我们国家里找到了人类实践语言的例子。我的作品当然不是偶然的,从我一出生,我们这个民族对语言的惟我所用在世界上就是登峰造极的,我不过是将这种技巧拿过来罢了。奇怪的民族啊,将最为致命的矛盾浑然不觉地统一在它的内部。

问:《黄泥街》里面强有力的是那股创造的情绪,所有的角色都还处在自在的初级阶段,但都遵循本能为创造的宗旨服务。你的作品发展到后来,角色就逐渐获得了自由,比如现在的《痕》《新生活》等。不过《黄泥街》里面的角色还是很有意思的,像这个老孙头,他“老于世故,而又永远保持着天真纯洁”,所以他可以在“冥冥之中悟出”真相。这个角色非常接近于作者。还有老郁也是这样,他对语言的运用简直洞若观火,读起来令人陶醉。每个角色都像生着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能够看出事物的本质。他们天生有这样的本领,只是对这个本领还不太自觉。我想,这一切大概与记忆层次直接相关吧,那些顽固的记忆是怎么也毁灭不了的,像熔岩一样从深处冒上来,烧毁表层的一切。我非常喜欢这篇处女作,虽然它不是最成熟的,但给我的印象确实震惊,就像婴儿在微明之时由发出血的气味的口中讲述的故事,那种直接性让人激动不已。

答:这类作品离不开你这样的读者,如果你不读的话,它就不能像今天这样存在。也许五十年过去了,它仍然只是一幅“文革”的风俗画,那是多么令人扫兴的事!

关于自然风景

问:还记得你在日本的时候,我想同你去风景区旅游,你坚决不肯的事吗?

答:最后我赢了,哪里都没去。但我觉得日本的风景区已在我心中了。

问:就那样躺在我的房间里,整天被我吐出的烟雾缭绕着。

答:那种风景美不胜收嘛。

问:这些天,我看过了你成长起来的地方,那些地方的风景都十分美丽,可以想象你从小怎样与它们交流,你把风景吸收进去,变成了你自己,这样描绘出来的风景很美。

答:我从小就不自觉地把自然当人。比如我喂了一只母鸡,我让它从我的手掌心啄食食物,外婆说这鸡下午有一个蛋,我就隔一阵将手指伸进它屁眼里去试探,看那个蛋是不是快出来了。那种惊喜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这种倾向到今天也没变。我们附近这个医院的太平间旁边种了一排樟树,有一天被野蛮地砍倒了,砍倒之后的树坑里又长出了新枝,其中有三枝长得比较好,我每天跑步到那里就去光顾它们,替这三棵小树修剪,摘去旁枝。三年过去了,这三棵树已经长得很高,很稳实了。我喜欢生活在动物和植物中间,但我从来不喜欢从外部去“看”那些什么“景点”,尤其反感很多人一起去看。在美国三个多月,我也是什么都不看。我窗前的这一片坡上的自然林,我对每一棵都有兴趣,散步时总停下来观察研究,分析它的营养和阳光的来源,设想地下部分根系的结构。这种事总能使我感到愉快。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老了有幢自己的小房子,那样就可以种树,养动物。

问:这同中国人的审美不一样。

答:也许正好相反,我还没想过。

问:有点像一种新“天人合一”,也许有一天会成为主流。

答:不管它了。

关于时间

问:你的小说经常不分段,也不交待具体时间,于模棱两可中生出肯定的语气。我常揣摸:这样的写作,当第一个词出现时是什么感觉呢?

答:因为写的时候没去想,后来也懒得去管了。看来还得注意一下这个问题,分段的事得稍微改一改。至于时间,这正好是你所欣赏的吧?

问:对。

答:那就不改了。只是翻译起来就要麻烦你了,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吧。或许写的时候里面塞满了并列的时间,这些时间又相互交叉,先后倒置,所以也没法“交待”清楚,只能将跳出的瞬间录下了。

问: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