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2/5页)

答:我在你家看见她那幅获大奖的以白色为基调的画,真是惊人的美丽。

问:哦,那幅画。那幅画已经被我的猫抓烂了,没地方放只好放在过道里,猫在上头练爪子。

答:她一点都不可惜么?

问:她早就忘记这回事了,她的兴趣转移了。

答:那么像她这类艺术家,英雄主义的美感不那么重要,至少主观上传达给观众的欲望不特别强烈,她是自满自足的,像岛上的高更一样。不过我不太相信有彻底的自满自足,对别人的评价不感兴趣就不必画了。有一点区别:她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事件”。在这类人面前我常有“无地自容”的冲动。我身上的俗气比谁都重,这也令人羡慕吗?

问:是的。

答:我却崇拜你姐姐那种做人的方式,“崇洋媚外”。当然是抛不开英雄主义,我每次读到莎士比亚的《裘利斯・凯撒》中的这一段就无比感动:

“多少年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

博尔赫斯总把作品放在家中懒得发表,总不满意自己;歌德却希望自己多写,让各种类型的人都成为他的读者。

关于记忆和阅读时的距离感

问:科学家已经研究出来,一个人一生中发生的任何事,其映象都储存在大脑里头,不论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用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种事不是很可怕吗?你设想一下,任何事都有无数种时间,无数种映象,其中意识到的仅仅是一种;而且,不光这些,在这些的下面,还有无数前辈储存的记忆。创作就是挖掘这个储藏。这也是阅读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遥远距离的感觉。我喜欢这类遥远的东西,不论写还是读。当我在阅读时,我必须挖掘自己的储存,那些黑暗地道里的矿脉。那种情景啊,开始是茫然的、窒息的,像蠕动在坑道里的瞎眼动物,惟一可依仗的是皮肤的接触,渐渐地就触到了矿的脉络,于是欣喜。但痛苦的时候,触觉就消失了,山仍是山,矿脉不再存在。

答: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创作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不属于我的体验而又被我写出来了的那些东西,必定是最成功的。这里所说的体验是那种表层的、被意识到的体验吧。谁又知道在那个混沌的原始地带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一片繁忙,比蚂蚁窝还复杂万倍吧。从地面一直钻下去,钻到球体的中心;或从海面沉下去,沉到深而又深的海底,丝毫没有光线的处所,那里的体验是什么样的?至少我记录下的反映了那种情况吧。但那种体验又同表面的体验连成一个整体,上面部分很小,下面其大无比。不如说,上面的部分随着下面部分的发现而扩张吧。

问:读者之所以看了作品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是每个人都有那种深处的储藏冒出地壳的瞬间吧。我们所过的生活都不是我们向往的,我们向往的是什么呢?就要由那种古老的存在来作出说明了。有一个陌生人在作品里说话,用不安的语调否定我们的意识,他是很横蛮的,他的专横是作者或读者没法抗拒的。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记忆实际上支配了我们的意识,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挖掘,而不是改变。我想象自己在那种地方辗转,用指头触摸那些粗糙的矿脉……我时常感到通道被阻塞了,身体被落下的泥块挤压,真痛苦啊。

答:面对作品就是人的视线同对象交叉吧。对象是达不到的,只能通过那种“场”的作用力去预测。

问:由此也可以说对象是一种过程吧。比如你的中篇《痕》,主人公是实体模糊的,但感觉得到他在不断冲动,他的冲动仅仅留下痕迹。

答: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凡是明白了的东西就不能再写,否则成了“硬写”。

问:由一种明白,又产生更多的迷惑。冰山上面部分的扩张刺激着水下部分的探索。(笑)

答:是不是本质在同人拉开距离呢?

问:本质只能够接近。所以你为了产生距离而写,其实也是为了接近本质而写。看着遥远的目标,那种欲望像火一样在心底燃烧。凡是没有距离感的东西大概都是离本质很远的东西。我心目中的现代艺术,是本质的艺术。这样的文学必然有种语言上的原始力,扫荡一切既存现实。

答:我有时在梦中创作,写下一些令自己流泪的句子,自己一边读那些不能理解的句子(在梦中却是能深深地理解),一边想:“这是从未有过的啊。”但我在白天创作时从未像那样感动过。是不是人到了夜里就有机会同本质汇合?

问:太有意思了。我也做梦,我的梦大都是不堪回首的噩梦。真可怕啊。具体情节说不清,所以才额外恐怖的吧。我又想,人为什么要在白天为了产生距离而写?大概又是为了同本质隔开吧,这又推翻了刚才的结论了。地心的引力让我们同本质隔开,幻想的天性使我们向本质突进。天性是靠不住的,轻率的,引力则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