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6/41页)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见母亲正站在留泥井边上发呆,她的嘴唇涂得发黑,假发戴歪了许多。

“妈妈,谁来家里了呀?”

“谁?我没有看见呀。你来得这么晚,我已经让你大哥把留泥井掏过了。我先就不该叫你的,我总忍不住用一种功利的眼光来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儿子嘛,我养活他,他什么都不干,现在留泥井快满了,让他来帮我掏一下也不过分嘛,他凭什么成天不干活?太过分了。你看,结果是你来得这么晚,别人替你干了,我又错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院子里兜了一个圈,她这些话就像是说给一个看不见的人听的。

我还不甘心,东找西看的,想找出那个和她吵架的女人来。我想,如果真的并没有谁在屋里,她干吗要那么起劲地吵呢?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快三十岁了。”我谦卑地说道,缩在围墙的阴影里。我看见满院子亮晃晃的,觉得不大舒服。

母亲似乎很沮丧,一挥手,冷淡地对我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她倒在围椅里长长地叹着气,又说起掏留泥井的事:

“本来这事谁做都一样,可我就是忍不住,念头一转就转到你身上去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大弱点,现在年龄大了就越发厉害了。因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亲那里,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无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现在才来,说明你在心里仔细的衡量过了。你一出生你父亲就说,这个家里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有时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时我又想,没那么容易吧,多少人耗费了一生的精力,到头来还不是蒙在鼓里。”

她不说话时,那张涂着厚粉的脸成了一个假面。她闭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刚才那场争吵把她搞成了这样。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母亲一个人在家时常常这样发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见,那衰弱古板的老园丁是怎样压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当年极力主张我搬开,她可不喜欢让我看到她失常的举动。

家里的家具和摆设全都是几十年的老古董了。我从小就熟悉的这张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亲每次出走归来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阵,用骨节分明的指头敲击桌面。现在这张桌子上总放着一件古怪的东西,这东西完全没意义,但每个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欢将它拿在手里把玩,这东西有点像一根兽骨,又有点像一个镇纸。客厅里放着几把大木围椅,也是那种结实而又粗笨的式样。靠墙有一排食品橱,这些食品橱都异常高大,似乎暗示着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现在里面都空空的,因为长年不打扫都长了霉,变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间频繁地穿行。我记得母亲说过好几次要把这些食品橱扔掉。一切都还是我小时候的那种样子,同样的房子,家具,厨房里散发出同样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动时木板壁发出同样应和的响声,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对这一点似乎没什么感触,可能她已经习惯了父亲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父亲这一次的穴居与以往有什么大的区别。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以前父亲从不说清楚是去什么地方,行动诡秘,这一次却在出走前明确地告诉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时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隐蔽又容易与外界联系,是他安度晚年的好处所。我记得当时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对他的招认不感兴趣,父亲话还没说完,他们三个人就讨论起当天报纸上的一桩新闻来了。母亲事后告诉我说,父亲说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她都为他这次行动作了两年准备了,他去哪里还不是一样,她可不想深究下去。

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母亲从围椅里醒过来了,她脸上的白粉往下直掉,弄得胸口上一片白,她掏出一条手巾扑打了一气。然后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根骨头样的东西,放到嘴边,用门牙轻轻地啃了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

“爸爸成了园丁了。”我冲口而出,眼前又出现那个花园。

“嘿嘿,三弟真执着啊。好像你父亲本来就是那种职业吧?”她放下骨头,走到我跟前,将满是皱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我坐在这个地方想心事,往事如云啊。这张桌子,这些个食品橱和木板壁都挤压着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编造了那个留泥井的谎话。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来,其实留泥井上个月才掏过,干干净净的。这样你就成了我谎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客厅里,不光彩的事不断发生。我记得我们一家忽然幻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你大哥提出去办一个养鸡场什么的,你父亲与他争论得面红耳赤,还动起手来,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在开玩笑,相互找乐子,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寂寞啊。后来你大哥搬走了,还是常回来,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关于谎言,当你编谎话时,你的脖子就变得像长颈鹿一样,从窗口伸出去,有时还可以吃到屋顶上的瓦森呢。因为屋里这些个东西的挤压,我现在动不动就说谎,你也看出来了吧?你可不要说给你父亲听,他会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