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6/11页)

老头警告了我之后就要离开,我站起来对他说:

“等一下,我问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这楼上?我有种直觉,好像他在这附近什么地方,他一定没有离开多远。再说风暴时起时落,他怎么能走得很远呢?”

“你真聪明,可是你错了。他前天就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前天天气晴朗。”

“可是他怎么能随便就离开,他还有工作。请问这里的人都不工作吗?就像寄生虫一样活着吗?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急又响地向他发问。

“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不要激动。”

他关上门出去了。

天黑了下来,这一次比夜里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团。风声由远而近,怪叫着,沙子如暴雨一样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我从未见过这么猛烈的风,震耳欲聋,似乎要把这栋宿舍从地上拔起来。我害怕极了,连忙打开电灯,在床头的墙角蹲下来。三只小鸡都将小小的头伸进翅膀里藏着。我感到墙壁在动摇,发出“吱——吱——”的声音,而门外有喧闹的人声,是不是这栋房子要垮了呢?我紧张地判断着。喧闹的人群慢慢向屋内移动了,手电筒的光到处乱晃。我把门打开朝走廊里探出身去,看见这些人从头到脚都蒙在雨衣里面,一个个鬼似地钻进了那些房间。有一团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过来,弄得我差点跌倒。是小卖部的老女人,她也穿着带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将我推开进到屋里,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只小鸡,从雨衣里头拿出切好的菜叶喂它们。小鸡发出叽叽的欢快的叫声,老女人在墙跟坐下来,似乎很疲倦。墙壁还在轻轻地摇晃,沙子还是猛击在玻璃上。

我走近老女人,忧伤地坐在床沿,说:

“以句为什么这样恨我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眼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在储藏室的漫长的夜里,他向我吐露过那些遥远的事。风刮得越紧,他的思维越是伸向漆黑久远的深处。于是他谈到了他九岁那年发生的事,他的叙述很不确定,充满了假设。我记得他在黑暗中发出的笑声就如两块竹板的撞击声,我没听完就吓得逃了出来。”

九岁?他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记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热,弟弟的厌世倾向开始萌芽。我记得他整日里都在河边的沙滩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门口摔断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并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倾斜,最后着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还是断了。从医院回来后就是长达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小小年纪的他竟说出“还不如死了的好”这样的话来。我坐在床边给他读书本上的故事,当他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时,我就提议和他一起来做一种幻想的游戏。我对他说,他完全没必要认为自己是摔断了脖子,他可以这样想:是他自己想换一个脑袋,现在通过手术,他的脑袋已换成了比如说,一只猫的脑袋,现在他可以像一只猫那样想事了。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代价,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养伤。弟弟听了我的话笑起来,最艰难的日子就在我们的奇思异想中过去了。后来他恢复得十分好,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从那时起他就产生了摆脱你的念头。”老女人继续说,“他说你这种人,判断事物常有很大的误差,自己还一点都不知不觉,所以他要远离你。再说和你同住一个屋顶下,他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也许他不再需要我了,可为什么要恨我呢?”我绝望地看着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说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很没意思。我以前没想到这里的环境会是这样的,来看了以后才知道。”

“于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为他想回到你身边或只要你一召唤,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个武断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来。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气急败坏地说,“这种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那当然,那当然。因为你一直控制着他嘛。那种好事情谁又会不留恋呢?从前他成了你发号施令的对象,你对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灵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里游泳,你为了让他在家里陪你,硬是不让他去。”

“根本不是这样的。因为他的伤没好,医生禁止他做运动。我怎么会不让他去游泳呢?我自己酷爱游泳。啊,这世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然对您说这种话?”

“他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又怎么样,在刮大风的日子里——你看周围有多么黑。你再仔细听,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说话,为什么呢?因为只能这样,要不停地说,说着说着,你什么全掏出来了,你弟弟的情况也如此。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熟悉你的情况?以句这孩子确实有点怪,只要风一停,他就一言不发了,一般是闷在家里搞剪报和喂这几只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