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第3/5页)

“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你的。你站在这里切萝卜,他们在那边开会,不要以为毫不相干。昨天我带你去‘蛇岛’,你自己也看见了的,所有的事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和那些人并无联系,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说话他们又听不见,我试过好多次了,你说要我试我就试了。”

“那是些枝节问题。”慧云肥胖的身子在房间里游动着,有种说不出的轻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软底鞋。“以前我也计较过这类事,不管你看不看他们,他们总在那里,并且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以计较也是完全没有用的,白费心思。”

她手一指,我又看见了那些男男女女,每个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红花,神情很虔诚,像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会。

“汪大文!”我大声喊道,我的声音震响了整个厨房。

没有人答应。

慧云看着我笑,不以为然地说:

“你就那么当真,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谁能计算得那么准确呢?努力去做就是了。必要时你还可以向你女婿请教。我这一生,就向各式各样的人请教过。”

我正在自由市场买菜,与一个小贩讨价还价,忽然看见那些人从街口过来了。大队人马占了半条街,全戴着小红花,夹着公文包,走进“蛇岛”里面去了。我看呆了,直到小贩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那里面正在开会。”小贩朝“蛇岛”努了努嘴,“听说是讨论与我们切身有关的事。”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菜,转身就走。

“人人都要关心身边发生的事。”他在身后说。

我怀疑他是一个化装成小贩的探子,与那些人一伙的,我天天从他手中买菜,却从未看出来过,真是怪事。

女婿又来聊天了,他说最近慧云也退休了,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到我这里来,难道我至今还没学会实际一点看问题吗?

“她对我厌恶得要死,从来也没对我产生过好感,你还不知道吗?”我故意耸人听闻。

“你这样看待她吗?你怎么能这样看待一个朋友呢?我每天来你这里,你的观点还是没有转变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之中的问题。我把周围的人分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这种划分一贯十分简便。可是慧云来了之后,事情复杂化了。有那么一大群男男女女总在我周围出现,似乎他们都认识我,有的还说出了我的名字,及有关我的一些事,但我就是没法认识他们,也听不懂他们谈论的话题。我问慧云,慧云就说是我的同事,当然她是瞎说。虽然这些人并未直接干预我的生活,可一想到被人注视、议论,心里总不大舒服。我还不能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泰然处之,这搞得我有点惶惶不安了。真的,我该如何看待慧云呢?虽然她是我的老同事,她却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也许她竟是那些人派来的一个代表,与我进行联系的?几十年来,我怎么从未注意过她,一直到女婿带了她来,才开始真正认识她?

我现在想要来考虑怎样看待我周围的人,可是我周围已经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了,除了女儿女婿,现在已没有人来我家了。我走到外面去,想遇见一个熟人,奇怪,所有的面孔全变成了陌生的,就像那些夹着公文包的人们一样。

我问慧云:

“原先的同事都到哪里去了?”

“你太健忘了,他们还来找过你呢!他们找到你,你又不答理他们,现在又来问我。”

“在什么地方?”

“在‘蛇岛’。你真的记不清了吗?我们都坐在你周围,你却大模大样睡着了,太没有礼貌了。”

我彻底泄气了,我无法考虑怎样看待周围的人的问题了,事情早就有了定论。

风在厨房外刮着,慧云全身沐浴在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中,悄悄地从门口隐去,一只穿着软底鞋的脚黄光一闪。

夹着公文包的人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了。我计算了一下,整个队伍从我窗前经过要走二十分钟,我想不出对面那栋破楼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一天,我尾随在队伍的后面进了那栋楼,我发现他们根本没呆在楼里,却穿过楼房从后门到了另一条街。我懒得再跟他们走,就回到家里继续切萝卜。

傍晚时分,他们从那栋楼里出来了,纷纷热烈地交谈着。一些人又提到我的名字,并开那种下流的玩笑。这种时候,厨房里的光线又变成古怪的柠檬色。队伍终于走完了,我伸出头去,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卖菜的小贩都回家了。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也加入了这个庞大的行列呢?他们卖完菜,将工具送回家,就换一身衣服,夹着一个买来的公文包上路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而一旦他们加入这个行列,我就再也认不出他们了。总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那时女婿和慧云也会从家里消失,这世界笼罩在柠檬色的光线里。我胡思乱想,差点切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