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莲(第2/2页)

在外面任意的一点上,它按步就班地爬行着,不过大致可以看出它的行踪在瓦砾堆那里。它没有目标,因为它不知道它在哪里。

凡是起初暧昧的,微乎其微的小事,到了后来都显得大有深意了,这种情形既已固定下来,而且如此褴褛,如此单一,偶尔将目光射向它的初衷,总不免产生某种幻觉,似乎在它来的那条路上,曾经摇曳着某种灵光。幻觉归幻觉,初衷究竟是怎么样的,是无从弄清了。从天而降的这两位中年人,从不曾显出半点激动的样子。他们心怀着小小的、平凡的愿望,在这栋平房的小房间里背靠背地坐了好多年了。落叶的骚动引不起他们的惊奇,彼此所说的,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更新的内容,无非是那一套,简单的千篇一律。乙欠了欠身子,再一次觉得甲起身去窗口那里讲话太麻烦,完全没有什么必要。从前,乙在讲话中完全不喜欢用“岁月流逝”这一类的词,凡有人说起这一类的词,他总是轻蔑地一声“哼”。近来,他尝试了好几次,用不说话的方式来说话,这种方式常常起到较好的作用。每一次甲都对他用这种方法说出的东西产生了共鸣,而且这种共鸣特别好。这种时候,甲就暗暗地鼓劲“再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而乙,就以庄严的沉默来完成自己的使命。

它对屋子里的那两个人是一无所知的,它没有他们那样一种经历。它缩在壳子里面,温柔地沉睡着。每醒来之后就爬行一段。眼前的景象也许是令人惊骇的,但是它,十分泰然地从一块石头上爬过去,然后休息几分钟,再将身体伸出壳外。这一切全是悄无声息的。它的身体太轻了,弄不出什么声响来。即使是公鸡的猛啄,由于蜷缩于壳内,竟也不大感觉得到似的。有人想要做一个实验:将它爬行的形象与平房里的那两个人画在同一张画布上。实验做好了,画布挂在丛林边上,然而事情的实质并没有起什么变化。三者依旧各行其是,从他们的来龙去脉中依旧看不出时光的痕迹。做实验的人不甘心,站在一枝松树枝上向着这边大声地呼叫,将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然而,只要你站在平房里面,就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叫声被阻断在某个地方了。他们听不见,它也听不见。于是实验者悲哀起来,不过这与他们无关。

实验者又想到,在屋子里的那两个毕竟有种相互的慰藉,而它就太可怜了,无声无息地生,无声无息地死。实验者是大错特错了。它完全体会不到人类的这种挑剔,在壳子里迷迷糊糊地沉睡是它最高的享受。受到攻击的时候,它也有将危险化为享受的本领,就比如那一次的公鸡事件。

“星期三发生过的事,在星期天的午睡中总是要重复的。水浮莲、水浮莲……”实验者动情地说,将迟疑的目光转向那一抹番红色的阳光。

不知什么时候起,画布已经消失了,平房和瓦砾堆的图像渐渐清晰,泥鳅在水沟里跳跃不停。

我们总是设想一些一厢情愿的事。比如当我们站在画布前面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抒情曲。于是大地沉沦,火龙狂舞,我们沉思的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有一点我们却十分清楚:越过碎砖瓦砾的所在,是一所再寻常不过的平房。可以这么说,那里面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水浮莲。”实验者再一次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