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4/4页)

在荒地里常遇到一些离奇的事,不过他经历了就马上忘记了,哪怕是恐怖的事也如此。他的小木棚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将门一关,恐怖就被关在外面了。破窗而入的野物也的确有过,但那只是一种土色的像鼠类的小东西,并没有造成危害。一般来说,只要天气不那么糟,他就上午出去一次,下午出去一次。他走在旷野里时,也会想起农场的岁月,他只记得住那些事,而且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就是这种思念导致他在夜里潜入农场,那么远的路,他就像有翅膀一样,一下子就到了。也可能是黑夜一降临,他同那边的距离就缩短了。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头牛。它是在他情绪低迷的时候出现的。是一头黄牛,缎子似的皮毛闪闪发光,一动不动,眼神不安。他想,这大概是农场里走失的牛吧。到了面前,他伸手去抚摸它的背。摸了几下牛就蹲下了,眼神也变得昏昏欲睡。鹰叔觉得它在做梦了,它嘴里嚼个不停,大概梦见了吃好东西。农场里有很多牛,可是没有哪一头的皮毛有这么漂亮的。是荒原的衬托吗?还是牛一到了荒原皮毛就变美,像歌词里面那条“变色的灰狼”一样?后来会计就来了,会计一见黄牛就抖个不停。“这是野牛啊。”他说。他不由分说地拖着鹰叔走开。鹰叔问他凭什么判断这是野牛,会计说:“你瞧它那眼神。”其实刚才它根本没有眼神,因为它在睡觉。第二天他来到原地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它。它待过的地方倒是有一堆牛屎。不知怎么,他心里认定了这条牛同以前梨园里那些开花的灌木是一类,它们都具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美。

鹰叔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正在变老,可是当他面对荒原时,就不觉得自己老了。他是绝不会再回农场的,因为这里需要他,他是这地方的见证人嘛。比如刚才,天上的白鸟排成那种圆形的图案,不就只有他一个人见到了吗?他朝那方向跑了好远,那个圆才渐渐散开了。为什么要有见证人,他也说不出道理,反正有了就有了吧。他就是唯一的见证人。如果有人来问他待在这里的理由,他也许告诉那人关于花朵、牛,还有鸟儿的队形这类事。但没有人问。农场里的人更不会问,大概那理由早就在他们心里了,所以他们才乐意养活他的。至于那理由是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农场里,人人都有家,只有他一个人是孤儿。他小的时候可以随便在任何人家里住和吃。看来就是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使大家对他生出一种期望来了,结果是他成了这块荒地的看守。农场同他所在的这片地方毫不相干。那边水深火热,血吸虫病和皮肤病肆虐;这边清风苦雨,不见人烟。到底为了什么农场要死搅蛮缠地同这么个地方挂上钩,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梨园”?这件事同菱角嫁到那边山坳里有关系吗?菱角是鹰叔唯一有过的女人,当年的那种拥有也同现在一样虚幻。或者说,那不叫拥有,只不过是牵挂而已。鹰叔喜欢这种隔得远远的牵挂。他看见她穿着天蓝色的布衫在菜园里忙碌,看见她放进水池里的那一大群小鸭,他就会感到内心无限饱满。从前他俩坐在大堤上时的那种梦想,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种小麦的老人再没有出现过,那些麦子全枯萎了。好多年以前鹰叔就知道了,这种地方的人或动物不会出现两次的。他还是很想再见到那条美丽的“野牛”。有一回他好像远远地看见它了,待他追到面前,才发现是某个路人扔下的姜黄色的雨布。鹰叔觉得自己还是保留着年轻时的机警。他想,住在这种空旷的地方,他就是想要糊涂也糊涂不了。

那个送粮的工人站在清晨的霞光中对他说:

“今年风调雨顺,粮食吃不完啊!您是不是回来看看?”

鹰叔告诉他自己夜里常回去。他不相信地摇着头说:

“夜间的事不能算数。好几次我们都亲眼目睹洪水吞没家园,但是天一亮啊,一切又都顺顺当当的。月光里发生的怪事不能算数。”

鹰叔还是谢绝了工人请他白天回农场看看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