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2/4页)

有一种黑色短毛的野狗经常来梨园。一般是两三只一块来,很认真地在荒地里嗅来嗅去,然后又焦虑地刨一阵土,冲着天上叫一阵,最后才犹犹豫豫地离开。总是这同样的程式。鹰哥感到它们眼里有怨恨。是因为他剿灭了土地里的生命吗?他觉得狗是最不可思议的动物。他知道农场的工人也来看他。他们不进园子,远远地站在平原上唱歌。那些歌是他们嫁女儿的时候经常唱的,无非是些悲悲凄凄的诉说,那么哀婉,就像唱的人不愿意活下去了似的。每次那些人来唱歌,鹰哥就关上木棚的门,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后来他在心里为那些哀歌想了个歌名,叫“梨园之歌”。

他到山里去采草药时看见她在菜园里忙碌。从背影看去,她的动作充满了安详,那些菜的长势也很好。好多年以后,已经成了鹰叔的他看见她那始终年轻的背影仍然感到妒忌。他在心里叹道:“真是里外二重天啊。”

农场的沉默是鹰叔一辈子也摸不透的。他将自己偷偷回去的举动在心里称为“潜入”。他在那些棚屋之间穿梭时,可以听到湖水深处的泥浆冒水泡的声音。可能是一些大鱼在那下面估算吧。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在夜里,岸上和水里是连为一体的。也就是说,农场里的人在里面,他在外面。所以白天里,他听不到他们听到的那些声音。难道他们是因为这个才优待自己的吗?棚屋都没有关门,里面很黑,对于他来说有种隐隐的诱惑。有一次,他心一动就进了屋。可是往里面走的时候,越走越害怕,最后还是受不了退出来了。也不是那里头藏着什么鬼怪,就只是他自己心虚。

他终于忍不住问农场会计了。他说:

“总有个别人夜间醒来的吧?为什么我一次都没遇到过?”

长脸的会计轻轻地笑着,回答说:

“大部分人都醒着。只不过我们听不见你弄出的声音。你啊,必须事先通知。要用粉笔在每一家的墙上和门上写通知。”

当然,会计是在撒谎。鹰叔心里想,要是当初栽种的梨树全部成活了,现在的生活又是个什么情景呢?送走会计,回到荒芜空旷的梨园,他见到了久违了的黑狗。它们一共三只,排成一条线,好像在等他。这三只年轻的小狗,是从前那些狗的后代中的第几代?他蹲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于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沉思的夜晚,而他总是心浮气躁。

他才不会用粉笔去写通知呢。他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难道还要去给农场增加负担吗?一天辛苦劳动下来,谁都想睡个好觉。这个会计,从他认识他以来很少听到他说真话。

福寿爷早已过了七十岁,大概他离死不远了,可他还是拄着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梨园。他颤巍巍地在园里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转过头来对鹰叔说:

“这地里埋着希望,不是吗?农场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话让鹰叔不寒而栗。夜里他一次次醒来,出冷汗。他在梨园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一样在他脑海里滚动,他只能偶尔辨认出几个标题中的铅字。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还是一惊一乍的。后来他干脆起床,到园子中心的那块石板上坐下来。没有月亮,周围很黑,很静。仔细听却有些细小的响动,像一些大型甲壳虫在地里吃泥土。莫非这就是福寿爷所说的希望——让泥土变甲壳虫?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体有些燥热,他想起了从前的菱角。那个时候年轻的她嘴里也常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同他现在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在大堤下面那一次,她嘴里更是响个不停。他问她在吃什么她也不回答。原来这么多年里头,荒地里并非一片死寂啊。他决心白天到地里好好地查一查。他这样决定之后就回去睡觉了。

他中午才醒来,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背着锄头往地里去了。他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什么也没发现。是挖得不够深?那就再深挖。还是什么也没有。下面的土是红色的黏土,又紧又黏,根本不可能有虫窝什么的。他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那青年进了园子,他就是从前的那个小孩,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来过。他举起一只手,好像在同谁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鹰叔觉得好笑:园子里并没有别人啊。

“鹰叔啊,我妈担心您要生病,叫我过来看看呢!”他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叶。”

他说到“荷叶”两个字时,嘴里就发出了那种甲壳虫的响声。鹰叔听了喜笑颜开。他让他再说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说了,又发出了那种声音。鹰叔问他是不是喜欢吃泥土,他就有些惊慌,反问鹰叔:“您怎么知道的?”鹰叔说是猜出来的。鹰叔又问他知不知道这地里有一种吃土的甲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