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运动(第3/4页)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死寂中劳动,在死寂中沉睡。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多想。我知道我正在接近边界。啊,我差不多将那两块黑东西忘记了!是不是我将它们看作我自己了呢?可见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可以习惯的。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就会在心里发出悲鸣:“父亲啊父亲,您的遗愿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黑洞!”我发出悲鸣时就产生那样的错觉:黑土层绞扭着我,像要扭断我的身躯一般。我还感到那些泥土皱折里面藏匿着祖先的尸体,尸体发出点点磷光。产生这种幻觉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不是一个喜欢伤感的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按部就班地上升,上升!

做垂直运动以来,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更有规律了:劳动,睡觉,劳动,睡觉……因为这种规律化,我的思想也起了某种变化。以前我很喜欢漫无边际地遐想,关于黑土层啦,关于祖先啦,关于父亲啦,关于上面的世界啦,等等。遐想是一种放松,一种娱乐,一种最好吃的松脂。现在呢,一切都变了,我的遐想不再是漫无边际,而是像有了目标似的。情况是这样的:只要我开始休息,我上面的那两块黑东西就在向我暗示着一个方向,牵引着我的思想朝那个方向去。上方是什么?就是那两块东西,我在冥想中听见它们里头发出一种奇异的梆子的声音,像是地上的某座古老的大山里有人在敲梆子,声音居然传到了我们地下。我倾听着,想着上面这巨大的黑东西。当我沉迷于其间时,梆子声会突然停止,变成我们虫子钻地的声音,许许多多虫子。虫子当中又往往有我似曾听到过的声音在含糊地说话。啊,那种声音!那不是我从父亲的身体上分裂出来之后不久常常听到的声音吗?这样看来,父亲还在我们当中。他带给我稳定感,信心,还有那种特殊的兴奋。这里是一个新的想象的领域,我发现我喜欢我目前的这种生活。当你的一切举动都好像要达到你的既定目标一样,当你将你的喙不断伸向你对之有无比兴趣的东西时,这种感觉是不是幸福?当然我也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我只是对我的新境况有种满足感。

其实那上面哪里是两块黑东西?我慢慢感到了那两块东西里头的层次。是的,那不是漆黑一团,而是具有无限浓淡层次的东西,而且那些层次在不断地变化。我越接近边界,它们的核心部分就变得越淡,越薄,似乎就要透出光来了一样。是的,我的皮肤差点要感觉到光了。那种淡红的,有点热的东西。有一回我猛力一掘,感到自己戳破了它们当中之一的核心,我甚至听到喳的一响。我激动又害怕。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就发现没有那回事,它们还在我上面,好好的。我的想法是很幼稚的,地底下怎么会有光呢?这两块东西现在是多么玲珑,多么诱人了啊,父亲含糊的声音不是又响起来了吗?

不久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在向上掘土时,忽然发生了崩塌。我事后才判断出这是崩塌,在当时,我只感到自己在坠落,也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我记得起先我处在一种兴奋状态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我们古老传说中的那种嘈杂声,也就是上面的人们集会歌舞的声音。当时我想,怎么会在沙漠中聚会呢?或许我们的上面并不是沙漠?这一下,我上面那两块黑东西真的透出光来了。我这样说只是说出我的判断,因为我感觉不到光。这个光,它不是淡红也不是黄色、橙色,它是一个感觉不到的东西,它嵌在那两块黑东西之间。乐器伴奏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我越来越冲动。我拼全力向上一戳……然后就是崩塌。

我很沮丧,我认为我一定是落到了我做垂直运动之前的地方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周围仍然是那种寂静。那么,在沙漠之下还有另外一个王国,一个死的王国?这里真干燥,泥土也不是原来的那种黑土了。我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土,这是沙!对,这就是那种不成形的沙!我明明是往下坠落的,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的?难道引力改变了方向吗?我不愿多想这种事,我要尽快开始我的劳动,因为只有劳动,可以带给我稳定自信的好心情。

我就开始挖掘了——仍然是向上、垂直的运动。沙漠中的运动和泥土中的运动大不相同。在黑土里,你可以感觉到你运动的轨迹、你穿过的地方所留下的那种造型。可是这些无情的沙子啊,它们将一切都淹没,你什么都留不下来,也无从判断方向。当然,以我现在的这种生活方式,我只要做垂直运动就可以了,因为我的体内对引力还是很敏感的。这样下来,我感到这种劳动比以前辛苦多了,也紧张多了,并且吃的是沙,谈不上口味,只能说是凑合了。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怕犯错误,怕迷失方向。我必须每时每刻聚精会神地执着于对于引力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路线的垂直。这些沙子似乎要窒息我的所有感觉,甚至想让我没法知道自己在运动。于是我的感觉就用力向内收缩了。不再有轨迹,也不再有造型,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搏动着的内脏,以及一闪一闪的微弱的光出现在我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