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运动(第2/4页)

停止了掘土时,我们就一动不动了。我们像一些蛹,在黑土里面做梦。我们知道我们的梦都是大同小异,不过相互之间串梦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都是各做各的。在那些长梦里,我会钻进泥土的深处,然后就同泥土融为一体了。最后,我就只做关于泥土的梦了。长梦真好,那是真正的休息。可是时间长了我也会隐隐约约地生出不满来,因为变为泥土的梦并不能让我体会到我最想体会的那种欢乐。

有一次,我们聚在一块说梦。当我说完我的一个梦时,我居然失望得哭起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梦啊,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最后就变成了黑土。我想在梦里发出声音,可是我的嘴也消失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劝慰我,举了很多祖先的例子来证明我们的生活的正当性。我停止了哭泣,然而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停留在我的体内,我觉得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抱一种乐观的态度了。后来,即使是在劳动之际,我也会感到沉沉的黑土压在我的心上。甚至连我的硬喙,也有种软化的倾向,时常竟会酸痛起来。我愿意通过做梦来获得休息,可是我不愿意梦醒之后无精打采,失去生活的兴趣。我一定是鬼魂附体了。我想,难道我会步那位失踪的前辈的后尘,消失在漫漫黄沙里头?

最近以来,我的身体有所消瘦,我的皮肤更容易出汗了。也许受情绪的影响,我要得病了。当我掘土时,我听到同伴们在为我鼓劲,可不知为什么,这并不能让我的情绪明朗,我反而变得自怜又伤感了。闲下来时,有一位老爹同我谈起我那过世的父亲。这位老爹的声音很美,嗡嗡嗡、嗡嗡嗡的,很像黑土有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将那种声音称为催眠曲。老爹说,我的父亲其实是有一个遗愿的,只是他不能表达出来,而旁人也没有探究的习惯,那遗愿才没能进入到我们记忆的历史。我父亲临终前弄出奇怪的响动,这位老爹离他最近,所以听得最清楚。老爹说我父亲是想学空中的鸟儿飞翔的样子,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了。

“那么,他是想成为鸟类吗?”我问。

“我想不是。他有更高的目标。”

那一回,关于我父亲的遗愿到底是什么,我同这位老爹讨论了好久。我们说到了沙暴,说到了巨型蜥蜴,说到了存在过的某个绿洲,也说到了远古祖先的某次小小骚动——因为土质变化导致缺少食物而引起。每次我们说起一件事,就觉得快要接近那个遗愿了。可是再说下去呢,又越离越远了。真是让我们不甘心啊。

由于这位老爹带来的信息,我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了。毕竟有一个遗愿!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空虚感居然减弱了。

“M!你在掘土吗?”

“哈,我在掘土!”

“这就好了,我们都为你担心呢。”

这些可爱的朋友,同伴,亲属,知己!如果我不属于他们的话,我还能属于谁呢?家乡是多么宁静,土壤是多么柔软,吃起来多么美味!我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对一些事看得开了,虽然胸口仍有点隐隐作痛,病已经从我的身体里离去了。然而这并不等于我没有变化,我已经变了,我的体内现在隐藏了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朦胧计划。

我仍然同大家一样,劳动,休息,劳动,休息……我听到我们的家乡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种群的数量在减少;比如生殖的意愿在降低;比如某种莫名其妙的抱怨在我们当中蔓延;比如……最近在我们当中还兴起了一项娱乐,这就是用我们那退化的手指的宽度来测量我们的喙的长度。“哈哈,我是三指长!”“我是四指长!”“我的更长,四指半!”虽然我们每个个体的手指的宽度并不一样,这项活动还是给大家带来很大的欢乐。我发现我的喙比所有的同胞都要长。莫非那位失踪的长辈是我老老爷爷?!我的发现让我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M,你的喙是几指?”

“三指半!”

我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垂直,不断地向上突进。这种方法的改变很快就被大家觉察了,我感觉到我的周围都是恐慌。我听到他们在说:“他!”“可怕啊,可怕!”“我觉得地在摇晃,会不会出事?”“M,你可要把握住自己啊。”“向上的直线运动不是我们的本性!”

我都听到了,我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我已经止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上升啊上升啊,一直劳动到精疲力竭,然后就睡着了。我睡着之后一个梦都没做,那是种死一般的沉睡,没有迷惑,也没有痛苦,而且也无法判断睡了多长时间。醒来之后呢,我的身体又条件反射般地往上冲。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周围成了一片死寂。也许他们是有意地避开我,因为我离边界地区还很远,我活动的地方不可能没有同类。生平第一次,我在绝对的静寂中独自待着了。有两大块东西,很黑,应该比泥土还黑,始终停留在我头顶。在我的感觉中,那两个东西应该很重,无法穿透。奇怪的是我不断向上掘进时,它们也不断后退。我触不到它们。如果我的喙触到了它们,会不会是灭顶之灾?它们有时混合成巨大的一块,有时又分开。它们混合时发出“咯咯”的磨合声,它们分开时也发出不乐意的呻吟。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像它们不存在似的继续突进。我想,我应该是死不了的!也许,我正在履行父亲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