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思索的男子(第3/5页)

她上楼去了,他听见她进了消防楼梯。世事真诡秘。

钟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脑袋随着远方呼唤的律奏同藤萝一块摆动。有几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败了。因为心存这个隐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时间来。一旦进入真正的睡眠,这项活动就要停止。他尝试过利用梦境,但不知为什么在梦中,藤萝从不曾出现过。梦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慢慢地,楼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了。钟大福并不害怕,可以说,他随时准备迎接警察局对他的调查。但关于自己是否有罪,他倒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过一名年迈的老汉,就在车库旁,因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个流浪汉,后来他死没死,钟大福再没有过问了。

“水库对于一条草鱼来说就是无边的宇宙。焦虑的女郎在堤坝上徘徊不休。”钟大福的脑海里出现这样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脚指甲上有一点淡蓝色的光,那点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就像一只手电在那里晃动一样。这是第二次出现这种事了。这同那条鱼有关吗?那条草鱼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说自己是有社交活动的,这并不是他唱高调。他同鱼贩子,同围棋老先生,同流浪汉的关系,难道不是社交?他们不是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生活吗?近来让他关注的是一名年轻的民警。雾散的那天,民警从楼里出来,一双大手搭在钟大福肩上,钟大福看见了他前额的一撮白发。民警没说话,摇了摇他的肩膀就离开了。后来他又看见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车里,表情严峻,正在沉思。钟大福想,民警留在这一带,应该同一桩案件有关。很可能就是流浪汉的案子。民警多么年轻啊,他也像他钟大福一样勤于思考吗?他走到车窗那里,想试探那小伙子一下,但他严厉地板着脸,他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现在钟大福在漆黑的房间里想着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类,那种可以藏身于藤萝里头的家伙。民警之所以板着脸,是怕钟大福同他讲话。这个人也善于在沉默中同人建立关系。既然能调查案件,他应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精通者。钟大福从窗口望下去,看见了民警的车。他是否坐在车里头?他感到那车里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确定。那民警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车里吧。

他居然下楼了,因为实在是没有睡意。

他走近那辆车,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摇下了玻璃。

“睡不着吗?”民警在黑暗中问。

钟大福觉得民警的声音威严而隐含怒气。他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威严?是一桩案子赋予了他威严吗?

“夜里不要乱走,这里有好几个人的地盘。”

他说完又将车窗玻璃摇上去了。钟大福看见他在车里点燃打火机。

得了他的警告,钟大福不敢乱走,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回到大楼里。一进大楼又忍不住好奇,于是拐进了消防楼梯向上爬。消防楼梯里倒是有灯,但每一层都有一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似乎凶杀案的余波还在这里泛滥。钟大福很别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绕过那些人。

终于上到十楼,进了房门。这么一折腾他已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睡意。他记起来坐在楼梯上的那些人也没有睡意。那么,今夜这个地区的人全都清醒着吗?这个事实让他吓了一跳。他隐隐地后悔刚才的外出。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眼中这种事,他多年来没干过了。也许捉拿的好戏等着他,也许他们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钟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际意外地看见了夜空,是的,他透过水泥墙看见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应该说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种允诺的表情。钟大福在它的注视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双眼。他一小时之后就醒来了。

他努力地回想这件事:昨夜老天对他允诺的是一件什么事?虽然记不起来了,钟大福倒并不为这遗忘而烦恼。他觉得那应该是件好事。常有那种日子,在阴沉的蒙昧中挣扎了一个够之后,他从清晨或夜半的天空里得到某种暗示,生活中便出现了转机。啊,那些美好的转机!他在那时一遍一遍地感叹:此生苦短。

他又听见姑姑在门口说话。

“你不会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别人。”

钟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岁数大了,还是同样机敏、灵动,黑眼睛总是亮闪闪的,永远明察秋毫。

钟大福走进卫生间时吓了一跳,因为墙上那面镜子里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习惯从这面镜子里看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了,他从镜子里看到的总是那个衣服挂钩,可是现在挂钩不见了,被他自己的头部遮住了。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允诺的那件事?他一边洗脸一边将自己昨夜的夜游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心里的那团疑云便一点一点地散去了。这么说,昨夜被查的那个人真是他!他的脑海里像闪电一样闪过那些镜头:警车,民警,打火机的亮光,坐在楼梯上的邻居们等等。啊,真是一个惊险的夜晚!姑姑对此当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里不曾合眼。钟大福从前听她说过,他们钟家的人夜里睡觉的时间特别短。当时他问姑姑这是为什么,姑姑说:“等你将来成年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