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柳树的自白(第2/5页)

还有一些模糊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无法辨别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但是那些声音更有意味,给我带来更大的不安,也带来更大的好奇心。可以说,是这些暗藏的居民维持了我对生活的兴趣。即使目前,园丁已经很长时间没给我浇水了,即使我在半死不活的挣扎中情绪低沉,可只要听到那种哼哼唧唧,我里面的那些阴影就会退缩,各种各样的愿望又会复活。那是种什么性质的声音也很难说清。在我听来,叙述的成分居多,并不是特地讲给谁听的,但也许只要听到了,就会感到那种特殊语言里头有种挑逗的成分,就像我这样。

我想不通园丁为什么要断我的水。我的根还很浅,只是扎在沙土层里,我听说过沙土层下面有优质的黑土,但那是在很深很深的处所。像我辈之流,即使过了十年生长期,我们的根也到不了那种地方。园丁当然不缺这方面的常识,那么他的所作所为是否表示他已经将我放弃?他既然要放弃我,当初又为什么要将我移栽到这里来?在苗圃的时候,我是多么无忧无虑!那时我们都有远大的抱负,我们都盼望通过移栽来实现自己的抱负。有好多次,在暗淡的星光下,我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命运,我以为那只是一团黑影。后来园丁就来了,他一共来过两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沉默的人,他的汗衫上面有个黑色的标记,但我看不清那个黑色的图案。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所以他一将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就疯狂地摇摆。结果可想而知。

我随大家一块被运到这里,被安置好之后,我的雄心壮志仍然没有改变。我希望自己长成传说中的参天大树,可以让星星在我的枝叶间做梦的那种大树。在我原先的苗圃里,就有这样一株老柳树,他的枝叶在空中招展,覆盖了整个苗圃。苗圃里的工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他们称他为“树王”。那时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我对未来的所有规划都是以他为榜样,我简直认定了我的未来就是他。园丁将我的梦想全打破了。首先,他将我安置在贫瘠的沙地上,这就延缓了我的生长速度。幸亏他还给我浇水,他给我浇水的期间,我倒长得并不那么慢,大概是渴望有助于生长吧。再说离开苗圃后我对于自己的生长速度更为专注了。然后他就忽然对我断水了,连个过渡阶段都没有。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夜的那种艰辛。由于心里存着希望,每时每刻就变成了真正的煎熬。我老是觉得他会在夜里记起这件事来,对我加以补偿。焦渴使我处于睡眠和清醒的中间状态。一个人影来了又去了。这个人穿一件有巨大口袋的长衫,两个口袋里放着两瓶水,他动一下,瓶里的水就发出响声。这个人是不是园丁?我始终确定不了。第二夜也好不了多少,无边的寂静更加促使我想到水,我都差不多发狂了。天上的月亮都令我心惊肉跳,像看见了鬼一样。园里所有的植物都在沉睡,只有我无比清醒。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死不了,这个死不了的念头又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小时候,树王给我们讲过关于一棵行走的树的故事。我记起了这个故事,于是试着挪动了一下我的根,左边的那一根。我立刻就痛昏过去了。醒来时天已亮。

过了那关键的两夜之后,躁动就渐渐平息了,我有点“认命”了。我说认命并不等于我不再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了。而是说,我不再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园丁的恩赐上面了。我觉得他已不会再对我施以任何恩赐了。他经过我面前时板着脸,垂着头。他的肢体语言在说,他已经觉得没必要再帮助我了,我应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挣扎活下去。这是可能的吗?我们植物的生长离不了水,而这片沙地里不可能有地下水。我们也不能从空气里获得水分,唯一的途径是靠人工浇灌。我当然也想成为传说中的行走的树,我尝试了三次,都遭到了可耻的失败——我不是那块料。我应该如何挣扎?一想这个问题我里面就变得十分混乱,像有个锤子在不断地砸我一样。我眼巴巴地看着园丁从小河里挑来清水,浇灌着这些感恩的伙伴们——他们全是他的崇拜者——而我因为恐惧连叶子都变成了白色。要是一直得不到水,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怎么能不害怕?

我就在等死的途中渐渐晕过去了。有一天早上,一只老麻雀唤醒了我。

我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万分诧异。我的树干里头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我的叶子已掉了一大半,没掉的叶子也在纷纷变黄。我一阵一阵地发晕,我觉得自己一旦晕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但是我错了。我不但醒来了,而且特别清醒,我的感觉也比以前敏锐多了。在这样一个清新的夏天的早晨,有一只老麻雀在我的枝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她失去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动人的景象?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失去她的孩子的,但她那专属于麻雀种类的略嫌单调的叫声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为哀婉的悲歌!我想到的是:啊,我还活着!只有活着的物才能体验到这样的情感啊。我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就仿佛变成了麻雀。她每叫一声,我的枝头也应和着她抖动一下,而且我也看到了她脑海里那只小麻雀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