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第3/5页)

娄伯枕头那里除了放着一个手电筒之外,还放着一副扑克牌!那副牌很眼熟,简直就和我从前遗失的那副一模一样。我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走过去将扑克牌拿起来。我的手抖得厉害,我的记忆一下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啊,我想起来了,是娄伯干的!那个站在蚊帐后面阴影里的、穿胶鞋的老男人,不是他又是谁?他拿走了我心爱的扑克牌!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一点都没怀疑到他身上去,因为我认为他是个严肃的人,不会对这种娱乐品发生兴趣。这副牌有点发黄了,散发着过去年代的气息。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种款式的扑克牌了,多么朴素,令人遐想联翩。看,在这个小王的头上,我还用圆珠笔做了一个不显眼的记号呢,那时我就怕别人偷走它。娄伯啊娄伯,你是怎么回事呢?

我将扑克牌放回枕头边,我的心里不像刚才那么躁动了,也不再流汗了。我鼓起勇气再看窗外,天空虽然还是白茫茫的,但是太阳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不知怎么,我心里觉得某件事已经发生过了,所以焦虑也莫名其妙地减轻了。既然十几年前就发生过那种事,那么现在发生的事也一定有它的理由了。我只应该等待,不应该没来由地着急。听,脚步还在响呢,那位来自乡下的、无法同我见面的侄儿,他多么镇定啊。他现在居然已经上来了,真的,他就站在门口,他跺着脚,跺去鞋底的泥土,他马上要进来了。我走过去拉开门。

是娄伯。娄伯买了菜回来。他放下手里的菜,忽然瞥了一眼床上的扑克牌,会心地一笑,说道:

“你看见了啊,那可是我从前收藏的古董呢!我的侄儿已经走了。”

娄伯又变成从前的那个娄伯了,他欢欢喜喜地在煤气炉上做饭,一边还同我说些小区里头发生的逸事。我走过去帮娄伯洗菜,我打开自来水龙头,立刻就有溜溜滑滑的小动物流到水槽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进了下水管。我瞪着那几株芹菜,满心都是懊恼。娄伯在我身后笑了起来。

“我这个小区是‘都市里的村庄’嘛。小鱼儿啊,蝌蚪啊,到处都是,也有蚂蟥和血吸虫。我们早就习惯了。”

自来水发浑,还有泥腥的味道,难道这水不是来自水厂,却是来自乡下的水沟?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区。我记起我早上进来时,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是,人人都待在自己家里。从十多年前开始,娄伯就不愿同人们来往了,他如愿地搬到这里,同我们大家隔离起来。然而我发现这些年里,他同我们的关系仍然是很密切的。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但这个房间里的氛围、种种奇怪的现象,无不向我提示着娄伯对我们的关注。也许这种关注不那么令人愉快,有时还有种阴森的意味,可我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此刻观察着他熟练地烧菜的样子,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多年前地上的那双解放牌胶鞋。我得出一个吓人的结论:娄伯无处不在!

我洗好了菜,娄伯叫我坐下来休息。我刚一落座,就听到了楼梯间的脚步。原来那侄儿还没走啊。

“是谁在那里上楼?”我问。

“还能是谁,你都认识的嘛,不信你去看看。总是这样,他们都想来我这里,可又没有勇气。你算是一个有勇气的吧。刺猬啊,你去门口看看吧。”

我再次来到楼梯口,这时右边的电梯正好下去了,也许那个人乘电梯走了。不,楼梯那里还有一个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学,常来玩扑克牌的那一个,我们很久没来往了。他有点慌张,连忙快步下去了。我有点明白了——大概总有人在这楼梯间上上下下,或许他们是拿不定主意,或许他们是喜爱这项活动。先前听到的那一个一定不是拿不定主意,因为他的脚步声那么镇定。他们是否也会处于悬置的恐怖中?

我们坐下来吃饭时,房门那里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位农民模样的人,大约三四十岁的粗汉。娄伯说他就是侄儿。我好奇地想将他看个清楚,他却又转身下楼去了。我心里想,这个人并不丑啊,很一般的长相嘛,这种样子的农民到处都可以碰到啊。可是娄伯非要说,他侄儿之所以不进房,是因为“羞愧难当”。我说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难看,娄伯就说,他的亲戚用不着别人来觉得他难看还是不难看,他的亲戚有自知之明。这个侄儿,他看着他从小长到大,难道还会弄错吗?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我鼓起勇气问道:

“那么娄伯您,当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同我们大家疏远的吗?”

娄伯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侄儿又出现在房门那里了,还笑着,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我想过去同他打招呼,他却又跑掉了。我告诉娄伯我早上醒来摸不到自己的脸的事,娄伯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不知怎么,在这个看不见周围景色的半空里,我的叙述一下子变得没有把握了。我是在讲一件真事,还是在编造一个故事呢?我一早拖着病腿,爬到这位十几年不见面的娄伯家里来,就是为了向他讲这件事,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吧?来小区的途中我还换乘了两路公共汽车呢。娄伯听我说完后,将目光移向空中,干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