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里的村庄(第2/5页)

“我看你有点记起来了,对吧?”

娄伯高兴地从窗台上跳下来。他多么矫健,简直像三十岁的人,我回答说我是记起了一件事。不过我不明白他提问的用意。房里更热了,大概因为太阳升高了吧。娄伯轻轻地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看,然后走回来对我说,那个人下去了。他还说他每天过得都很揪心,因为每天都在等他来,他呢,有时来,有时不来,完全没有规律。“他是我乡下的侄儿。”

我看着南边的大玻璃窗,我看到了太阳。太阳像金属薄片切成的圆,白色的圆,没有刺眼的光,孤零零地挂在茫茫的空中。那么,这房内的燥热难道不是来自太阳?我在流汗,我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我很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腿不争气。再看看娄伯,他说他的日子过得“揪心”,可是他在这个蒸笼里头一点都不感到热,他的脸上也没有汗,他的样子又清新又有活力。

“娄伯,您的这位亲戚,他为什么不进屋来呢?”

“他不能。他太难看了。”

“啊,还有这样的事!”

娄伯又坐到了窗台上,这回是两条腿都在空中晃荡。我看了有点害怕,他却很自如,就好像窗外是湖水,他可以游过去一样。

我仍然可以听得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觉得他那位丑陋的亲戚并没有离开。这样一位丑得不能见人的亲戚,娄伯为什么每天等他?既然他丑得不能见人,娄伯又为什么坚持要我待在屋里同他一块等他?娄伯啊娄伯,十几年不见,他变成一位谜一样的老人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擦了脸,脑子变得清醒一点了。我使劲一咬牙站了起来,忍住钻心的疼痛走到门口,双手扶住门框。啊,楼梯不见了!我们所在的二十四楼悬在空中,下面什么都没有!电梯房还在对面,可是里面还会有电梯吗?娄伯说话的声音顺着一股风传过来:

“你可不要到处乱看啊。这楼里东西太多了,东看西看把你的眼都看花。你要坐在房里多听一听。”

我一瘸一瘸地退回房里坐下,心里涌出一股伤感的情绪。我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我一直想从家里出走,我想去西山的寺院里学武术,过一种清苦的有意义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始终未能实现我的夙愿(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也因为对家人的感情)。从小我就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强盗,盼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他们的本领。后来我又听说那种本领被称作“武术”,于是日日盼望有人教我武术。可是要学武术就得去西山,而西山,远得就像天边,就是坐火车都得四天四夜。而且那是一座草木不生的石头山,仅有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到山顶的寺院。我的一个表兄也想学武术,他去了西山,后来又回来了。他说他在那山下转悠了一个星期,始终找不到那条上山的小路。他看见有人在半山腰出现,也看见有人从山里出来,可就是没法找到那条路。后来他就死了学武术的心。我也在几年前死了这条心,因为我的腿坏了。腿是无缘无故地坏的,不是关节炎也不是风湿,莫名其妙地就痛起来,而且越来越不灵便。

坐在这烘房似的房间里,流着汗,我闭眼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每次我想着这一类事,我的腿就会舒服一些。当然,我也在听。那人的脚步声清晰而沉着,他会不会是从西山来的少林武术弟子呢?我一兴奋就睁开了眼,我想问问娄伯。啊,娄伯已经不在窗台上了,也不在房里,他下楼去了吗?我没听到他下楼。那么他是从窗口游出去了?我又到门口去张望,我看到的仍然是悬置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几步,立刻就吓坏了,我匍匐在地。我是没有勇气朝半空中迈出脚步的,即使我学了少林功夫恐怕也不敢。太危险了,我必须赶快回房里去。我爬回了房里,站起来,拍打着衣服上的灰。想想看吧,这楼有二十四层高啊。我听着那人的脚步声,心里越来越想同他见面了。长得难看,就不能见人吗?这太没有道理了,娄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娄伯!娄伯!”我喊道。

隔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答我。那声音仿佛是从某条隧道传到房门口那里。“不要喊……不要……”

那绝对不是娄伯的声音,也许是他的乡下侄儿在回答?

“娄伯!”我又喊。

“不要喊……危险……”

那人是在楼梯那里,也就是说,他在半空。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太像悬在半空了。我不忍再喊,因为怕他掉下去。也许面临危险的不是他,是我,他在说我要遭到危险?我是不敢再喊了。这里是娄伯的家,他终究要回来的,可能他不过是下楼买菜购物去了。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大,所以房里有点燥热,我不应该因此就大惊小怪起来。想到门外有个人悬在半空,我流汗流得更厉害了,衣裤都贴在我身上,很难受。既然外面没什么可看的,为消磨时间,我就用目光细细打量房里的家具吧。我从娄伯的木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