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第3/4页)

我撩开客厅的窗帘看外面,外面雨蒙蒙的,并没有什么山,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有点像景兰家那一带。我心里有点高兴,但是那种晕眩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我明白我并不在这个屋子里,我还是在桥上,栏杆那铸铁花格上的毛刺弄痛了我的手背。说老实话,这种晕眩的虚无感太不好受了,我倒宁愿回到桥上去。我用力看,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也摸不到自己的脸。烦恼之际我看见了旋梯,我就顺着梯子上到二楼。我,一个没有身体的透明的影子,现在正在楼梯上。楼上是一个用玻璃封闭起来的平台,玻璃成拱形,整个平台亮堂堂的,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好听的声音。那两个女人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喝茶,她们大概上来有一阵了。我虽然没有身体,但她们立刻就看见了我,同时站起来瞪着我。我站在离她们较远的楼梯口。我感到自己是不速之客,就转身下楼。我听见她们在我背后放声大笑。是讥笑我没有身体吗?我愤怒起来了。

外面下着雨,我即使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也不习惯于走到雨里头去,而且这雨不像会停的样子。我只好在客厅里乏味地游来游去。在客厅的右边,那两个女人刚才进去的内室旁边还有一张小门,我用手推了推它就敞开了。是一间没有窗的房间,黑得很。我正要将门带上,里头就有人说话了。

“我姐姐她们不让你上楼吗?”是景兰在说话。

“谁是你姐姐啊?”我心中一喜,连忙朝他靠近几步。

“就是楼上那两位女士啊。”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里的黑暗,但我并没有看见景兰,他在哪里说话呢?

“哈哈哈!你不要找我了,我同你一样嘛。”

“景兰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像你家附近呢?”

“这就是我家附近啊,我们不是刚刚才分手么?”

我想了想,觉得他没说错。我们在他家里时,他说让我去看我想看的那个地方,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是我梦见无数次的地方吗?也许真的是吧,这房子虽不是青砖瓦屋,也可以算作两层的楼房。那么外面有庭院吗?有银杏树和小路吗?雨下得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如果不过分挑剔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我已经到过了梦中的庭院。可是我对自己不满,因为我的身体没来,我的身体在铁吊桥上,我已经脱掉了鞋,我的赤脚踢着吊桥边上的栏杆。

“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就回不去了。”景兰的声音有点幸灾乐祸。

“那我还不如不来。”

“已经晚了,你早就应该想好的。”

我有点后悔,因为我想访问的不是这种蒙灰的房间,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失去身体。

“你伸出手来。”景兰在暗处对我说。

我从铁桥的栏杆上缩回我的赤脚,将双手伸向眼前的烟雾。我的两只手立刻被景兰的手捉住了。原来景兰的手已经变成了铁的手铐,我被铐住了。

“这样就好了,你不会胡思乱想了。你听楼上那两位又在说你,她们从早到晚都在说你的事,所以你就以为自己先前到过这里了。”

“我很厌倦!”我冲口而出。

“瞧,雨停了。这就是生活,一个人的生活。”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我的家族里的人全住在这个屋子里,你没想到吧。这个家和我外面那个家只不过是一墙之隔,这件事你十年前就知道了。”

我和景兰边说话边朝台阶上走去——两个没有身体的人在空中交谈。

我对景兰说没有身体很难受,景兰笑了笑,要我看前面。

雨雾已经散去,一条狭长的小道清晰地显现出来,但是小道的两旁没有古银杏树,只有一些我没见过的红叶灌木,小道的尽头似乎是森林。景兰的姐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们果真是在谈论我。两个人的意见好像相反,说着说着又吵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又哭了。我听了之后感到很窘,就扭了扭身体,这时桥上的景兰就将我的手铐得更紧了,我差点发出了尖叫。我感到这是一个让人发狂的地方,我是不是已经发狂了呢?现在我很想躲开景兰,但又躲不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隐秘的念头,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身体,在铁桥上被他紧紧夹住了。正在我打着逃亡的主意的当儿,他一下子伤感起来了。

“你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方来呢?”他那带哭腔的声音同他的两个姐姐一模一样。

我立刻感到手腕上的那副手铐去掉了,于是我扶着拱墙站立起来。桥头的那张铁门好像一直就没关过似的敞在那里,我快步走出铁门,景兰正笑容满面地站在他家的客厅里迎接我,他的老婆则在摆桌子准备晚饭。隔壁传来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地板像浮桥一样起伏,一只家鼠昏了头,在桌子下面乱窜,最后终于窜进了鼠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