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第3/6页)

那两个女人来了之后,刘淑娥早上就起得比较早了。她倒不是起来做早饭,因为她们根本就不吃早饭。刘淑娥起来之后,就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历书,她的背像年轻人一样挺得笔直,口中念念有词。而这个时候,客厅里的女人们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我因为要上班,所以也起得早。我到厨房去洗漱时就忍不住要同刘淑娥说话。我对她说:

“刘婆婆,你在城里住久了,一定想念家乡吧?”

刘淑娥放下历书,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小伙子,你同我们一起到森林里去住吧,那里也是你的家乡嘛。”

“可是我要是丢了工作就会没饭吃啊。”

“怎么会丢工作,厂里领导会为你考虑的。再说到了家乡还怕没饭吃啊。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

“乡下这么好,你的亲戚怎么都要到城里来?”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因为她们都很痛苦啊。我们乡下的痛苦,三言两语说不清,说出来你这样的城里人也不会相信。我只告诉你一点:我们那里的人,生下来心里就很苦,周围环境那么好,还是治不好我们的病。”

刘淑娥似乎不愿再谈下去,就又坐下来,继续她的研读。我朝那本金黄色的小书瞥了一眼,看见她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条状似百足虫的怪物。

家里闹腾得更厉害了,客厅里的玻璃都被砸烂了两块。刘淑娥已经告诉过我,她们大家心里都郁积着痛苦。那么妹妹又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夜里,她同这些女人一样亢奋,她甚至弄了两只有铃铛的脚环戴上,在厅屋里跳呀跳的,像疯了一样。我也起来过两回,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那几个女人在稻草上滚过来滚过去的,有时又披头散发地立在那里。如果我向她们走近,她们就直挺挺地倒下去,吓得我赶紧回到了自己房里。

可能是女人们的痛苦感染了我,我上班的时候也变得无精打采的,同事们说我的模样“就像刚从噩梦里头出来一样”。我心里还暗暗地焦急,希望厂领导看出我的困境,把刘淑娥她们遣走。但是这样的转折并没有发生,我每天仍然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夜里睡不好,白天干活也走神。我又出了两个废品,但这一次,没人来训斥我,也没扣我的工资(上次也没扣)。厂里就好像对我放任自流了似的。我想,他们说不定对我失望了,如果这样,我丢掉工作的那一天也就快来了。我注意到,同事们都不主动找我聊天了,他们离得远远的,大概在那里等着看我的险。

下班的时候,刘厂长从后面叫住了我。

“听说你家里有把铜壶?”

“是啊,那是刘婆婆的,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呢。”

“好运气呀好运气。嘿,你这个家伙!”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张自安过来了,一把挽住我,涨红了脸说:

“厂长要培养你呢!”

到张自安家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他的一种病。他的病是新得的,没什么别的症状,就是嗓子眼里老塞着一个东西,时时刻刻想要一吐为快,却又做不到。有时睡着了,喉咙里那一团胀大起来,弄得他在窒息中挣扎了好几回。他说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差不多快完了,就等着退休颐养天年了,没想到竟还有这种变故。他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别的病,是心病,但这病使得他十分难受,这是最糟糕的事。他是一个过惯了轻松日子的人,平时看见危险就躲,所以几十年倒也活得稳稳当当。现在堡垒从内部攻破了,所以他有点措手不及。

说着话就到了他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春玉的情绪很不好,红着两只眼,像是哭过。吃饭吃到中途,两口子就拌起嘴来。春玉指责张自安,说他“自从宣称自己有病,就变得横蛮不化了”。张自安听了她的话就吼起来,要她“滚回家乡住树洞去”。我从未见过张自安有这么凶,他将手里的筷子都折断了。于是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就悄悄溜走了。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春玉的家乡同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个地方。怪不得张自安要她去“住树洞”呢。看来“住树洞”在刘淑娥的家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这些女人恐怕都住过呢。我就努力想象那种情景。不知怎么,耳边老是响着刘淑娥兴奋的声音:“这种季节,蘑菇啦,山鸡啦,鱼虾啦,到处都是。”我所见到的这些女人就在那种地方生活。但是这个春玉,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她在水泥厂做搬运工,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回家后却还要做饭洗衣。像大多数小城的妇女一样,她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可张自安对她的威胁却是“滚回家乡住树洞去”。难道那种生活会比现在更苦、更没有盼头么?刘淑娥家乡来的女人,说起家里都是万般好,简直是鱼米之乡、福地,但她们心里却还有莫名其妙的痛苦,要到城里来排遣。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张自安的病,恐怕是由他老婆引起的!试想一个女人,几十年都生活在无法解除的痛苦之中,作为女人的丈夫,又怎能熟视无睹呢?我越思考这些事,心情就越不好。我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某种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