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第2/6页)

姨妈住在狭长的走廊的东头,房间门口装着森严的铁拉门。我按响电铃之后,瘦小的姨妈就快步走过来了,一大串钥匙在她手里叮当作响。过了好一会她才陆续打开两道门的锁。她拉开铁门的力气大得令我吃惊,那完全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不由得在心里叹道:姨妈真是在养精蓄锐啊,要是母亲像她这样,也不至于死于心脏病了。奇怪的是姨妈费这么大的力气开门,外侄女宜香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桌边写字,完全没想到要过来帮忙。姨妈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是她要宜香在“记录一些事件”。她还说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收不了场了,什么都要记,“生活太精彩了”。

我坐在姨妈为我搬来的藤椅里头,低头伤心地看着被踩得脏兮兮的布鞋。

“小妹啊,你怎么总是这么怀旧呢?”

我抬头直视姨妈,看见她下面的那排牙又掉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她头上是曲卷的白发,像朵大菊花。她的眼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褐色眼睛居然还像年轻人一样明亮。

“姨妈,你以前在我们家里看到过什么吗?”

“你们家?”她眯了眯眼,“对了,有一只看家的老蜘蛛,身子是红色的,我认识它。那时你们家里蚊子要少得多。你的父亲捕杀了它。”

“真可惜,父亲遇事总想不开。”

“你也看出来了啊——”她取笑地拖长了声音。

姨妈邀我去看她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走在灰尘眯眼的马路边,别看姨妈年纪老了,走路比我还快。她低着头往前冲,谁也不望,没有人敢来撞她。她的派头正好同我相反。同她走在一起我感到很惭愧。

那位老朋友是一个小学退休的校长,我们经过几棵古槐来到一座破旧的平房前面,我才忽然记起,这正是我就读过的小学。三十多年前,小学的大门是朝西开的,现在大门已经改到了东面。我还记起了校长的姓,我们叫她袁校长。那时她总是剪短发,穿鱼白色的上衣,眼梢有点往上吊。姨妈一喊“老袁”,紧闭的大门就开了。

走出来的并不是我所认得的袁校长,而是一个身材像八九岁小孩的老太婆,老太婆的头发上还蒙着一块黑布。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发现眼梢不但不往上吊,还往下垂,这使她脸上显出一副苦相。刚才我还在为不知怎么同她寒暄而犯愁呢,既然我不认识她,就不用寒暄了。

“这是我的侄女,当年她可没让你少操心。”

姨妈说出来的话让我吓一大跳,我赶紧盯住袁校长。可是袁校长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哪里还认得出我来呢?这时操场那边发出一阵喧闹,是很多学生在那里打架。

袁校长看着操场皱了皱眉,问姨妈:

“我们这就走吗?”

“这就走啊。”姨妈高兴地说。

我悄悄地问姨妈我们要去哪里,姨妈大声回答说:

“去游乐场坐空中列车!”

一路上我的手心都在出汗,脚也发软。在人行道上,我差点摔了个大跟头,致使两位老人停下脚步,不无担忧地打量起我来。

“小妹体质不好。”姨妈说,“她担心自己掉下来。其实啊,那只不过是想象罢了,谁都不曾掉下来过,也不会轮到我们。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好不容易走到空中列车那里了,等待的时光真是比死还难受。

姨妈和袁校长迫不及待地爬到座位上,最后我也爬了上去,系好了皮带。我闭上眼,等待那一声致命的轰响,在心里不停地说:“啊,死也不过如此可怕吧!”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电车还是停在轨道上。在我前面,姨妈和袁校长已经在解下安全带下车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游乐场里头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一脚一脚地踩在我的布鞋上,踩得我不住地发出尖叫。姨妈和袁校长镇定地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交头接耳。我一抬头,赫然看见空中列车轰隆隆地朝我压过来,我短时内失去了知觉。

“小妹啊,你还想再玩一次吧?”姨妈捏了捏我的手心。“不!不!”我惊恐已极地说。

姨妈和袁校长都笑起来了。

“她应该多来这里玩玩。”袁校长说,“我和你的心脏病都是被空中列车治好的,真是激动人心的体验啊。”

我一点都没体会到乘坐空中列车的刺激,我自卑地落在两位老人的后面。出了游乐场的大门,我想回家,姨妈拖住我,说还要到袁校长家去吃饭,因为袁校长为请我和姨妈吃饭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我听了感到很吃惊,原来这位老校长一点都没忘记我。于是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场面。那是夏天,烈日高照,我在学校操场上跑呀跑的,跑了一个小时了,身上的汗都快出完了。我是唯一体育考试不及格的女生,班主任似乎是为了讨好校长,就反复训练我。她和校长站在树阴下,看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我还能看见那两个白衣青裤的女人,后来我眼里就什么都一片模糊了。我是慢慢倒下去的,有种解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