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

我将我的小麻雀放到阁楼上去了,为了防止它摔下来,我还用木板做了一圈围栏。

它是从老石榴树上摔下来的,落在乱草里头晕过去了。当时老麻雀还在天上绕圈子飞了好久,声嘶力竭地叫着,后来就放弃了它,自己飞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它才醒过来,在乱草里头划动着翅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它的。发现它之后我才回忆起老麻雀刚才在我书房前的惨叫。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并没有骨折,只是摔坏了,大概得有几天才能恢复。我将它放在手心,它发着抖,显出乞怜的眼神。我听说过麻雀性躁,养不活,三跳两跳就会跳死。可我还是将它收养起来。用一个小竹箩铺上棉花破布和一些干草,我让它躺在里头休息。

到了下午它的伤痛就大大减轻了,于是开始发出微弱的叫声。傍晚时分它居然能站起来了。我早就用水泡了一些大米,这时我将大米撒到地板上让它出来吃。虽然还站不太稳,它却像小鸡一样啄起米来。我在心里惊呼:这是个奇迹!它啄食了几粒大米之后,我又将它捉回箩里去休息,因为怕它被撑坏肠胃。看到它听话地待在箩里,我就用报纸将小竹箩罩上了。

我将竹箩藏在书架后面不当眼的地方,我想让小麻雀成为我的一个秘密。不管怎么说,养麻雀似乎是一件羞愧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泡米啦,让它在地板上散步啦,打扫它的鸟粪啦等等这些事全成了秘密活动,必须关起门来偷偷进行。

遗憾的是我家没有客厅,来了客只好领到书房里来。客人来了之后东看西看的(也许并没有看,是我神经过敏),偏偏这个时候它在箩里骚动起来,发出叫声,弄得我的脸涨成紫红色。我的客人都是比较有修养的人士,他们仅仅耸了耸眉毛,没人向我提问。

“远文君工作辛苦,常到树林里去透透空气吧?”退休的文物馆馆员这样问我。

“树林倒很少去,就只是待在家里喝喝工夫茶。”我慌乱地胡诌起来。

“真是有雅兴啊!”老头叹道,“我也想学工夫茶,但受不了那种烦琐。你家前面这个园子不大,鸟倒是喜欢往这里飞啊。”

“嘿嘿。”

客人走了之后,我就将小麻雀请上了阁楼。我住的是老式房子,阁楼很宽,我为它腾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这里光线也不错,等它伤好之后,它就可以大摇大摆在这里散步了。家人虽然对它没什么好感,但也决不会恶意加害。布置好它的住所之后,我就将小竹箩倾斜着放在地上,为的是它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

小麻雀起先非常惊恐,一动不动地蹲在窝里。但到了下午,它就大方地走出窝,从容地在阁楼地板上啄米粒吃了。它的动态就同一只小鸡差不多,我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只小鸡长期饲养下去。想到这里,我嘴角就浮出一丝冷笑。让那文物馆老头见鬼去吧,我偏要养麻雀,就像养小鸡一样。小鸡吃水泡米,我的小麻雀也吃水泡米,为什么不能养?我还从未见过养起来这么省事的鸟儿呢。我不想把它关笼子,因为它根本就不会飞,它只会跳来跳去。阁楼的中间有个天窗,太阳从那里射下来,我的麻雀特别喜欢在阳光下游玩,有时候,它还傻乎乎地去追逐光线里头的浮尘呢。也许是因为很早就离开了妈妈,落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它显出顽强的适应能力,在我看来,它不仅不像别的麻雀那么躁动,反而过于安静了。一般它总在窝里不动,只有我到阁楼上去的时候,它才出来,在地板上欢快地散步。我听说最初的记忆是可以涂改的,也许现在它认定我是它母亲了吧。我是男的,但小麻雀一定不知道人类的男女之分。

我在书房里工作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它。邻居家的顽童放了一个大爆竹,简直地动山摇。我立刻就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到阁楼上去。啊,它已经不见了!难道掉下去了吗?不可能,它飞不过这道围栏。我沿着那些木箱仔细地看过去,还是没有它的踪影。我心里头像有几只爪子在抓一样。忽然,破布帘子动了动,它从后面从容地跳了出来。它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急什么呀,急什么呀,你这个鲁莽的人。”我蹲下来,让它跳上我的掌心。它太可爱了,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个女儿一样!它蹲在我掌心里之后就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似的。也许它真是受了大的惊吓,也许它刚才认为世界末日到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赖啊,我承受得了么?这时外面那野小子又点燃了一个更大的爆竹,震耳欲聋。我连忙将它揣到我的胸口保护起来。但我是多虑了,它连眼都没睁开,它正在舒服地假寐。

我想过这个问题:我应不应该让它重返大自然呢?星期二,我试验了一下。当我将它放在它先前掉下来的那棵老石榴树底下时,它完全懵了,身子瘫在草上发着抖,眼睛像瞎了一样,哪里都不看,也不看我。我离开一点,在树背后唤它,但它丝毫反应都没有。我怕出事,就走过去将它捉起来放在手心,但它还是像不认识我一样,一个劲发抖。我只好走回屋里,将它放回窝里去。一进窝,它立刻就活泼起来了。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它根本不是依恋我这个人,它依恋的是它用它那灵活的小脑袋所营造的幻景,我不过是使它那幻景得以成立的媒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