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鼠(第5/6页)

“我们家里以前养过家鼠么?”我问哥哥。

“当然啦,秘密的,谁也不愿坦白对待。养它们为了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消除寂寞吧。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是啊,就比如我,一个食客,毫无道理地在你们家吃饭。”

哥哥笑起来。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四岁以前,父母还没有去世时的事。我摇摇头,回答说记不起多少了。

“那个时候满屋的老鼠,全是他们喂养的。我亲眼见到爹爹夜里起来往地上撒大米。他们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同时病死是很少见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们甚至任凭老鼠在被窝里做窝。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一点。”

“他们关起门在房里干什么呢?”

“截肢。就用两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干那种勾当。”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们干这个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个人的话,他就干不成,他缺乏勇气。”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吗?”

“是啊,这只是策略。”

天阴沉沉的。突然,远处那条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们,他俩的声音竟如同哭丧一样。哥哥的样子有点紧张,我们一同站了起来。

到他们走近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吃惊了。两兄弟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大年那件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荡荡,裤子上沾满了灰土,似乎刚和什么人打了一架。

哥哥沉下脸来,问他俩道:

“你们怎么啦?”

“我们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说。

“见鬼!”哥哥大喝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威严。

两兄弟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拔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些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说。

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的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拨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嫂子进来打扫卫生了,她用扫帚一划一划地扫着,显得十分沉着。

“嫂子,这些老鼠全是你们喂养的么?”

嫂子转过身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真可怜。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准则:要适应这里的一切,不要对抗。你看,我从你哥哥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吧。”

奇怪,她在房里的时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欢,好像在示威一样。我又思考起那个问题来:母鼠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太阳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阳了。起先我听见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吵,后来屋里就发生了骚乱。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声呼叫“死人啦!”我呆看着那一条阳光,不愿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老鼠咬啮木头的响声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后来我得知大年在家里上演了自杀的好戏。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帮他一把,二年就乱叫起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