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第3/11页)

“她总在叨念那小流浪汉的事,可她又根本不愿看见他,只是将小黄旗不停地弄得哗哗响,她的手都被扎坏了。”

“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来头啊!”舟子装出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他是被火烧成那样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头被火烧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烧成那样还能活吗?”

“所以他要报仇嘛。谁会去烧他呢?”小非觉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种人。”

“你瞎说。”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爹爹说他走路不留脚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远不会老吧?他的年龄一定不止他看起来那么大。”

舟子用肯定的语气推测出的结论,小非也认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可以看得很远,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小非眼里的景物有些变形,特别亮。镇上那条小马路像铺了金砖一样,在阳光里燃烧;弹子房门口的红色招牌红得像血;就连那条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发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议下去。两人先后溜下了树。

回到家里小非又得帮祖母晒酸菜了。她架好门板,祖母就端着一盆酸菜出来了。太阳很烈,小非听见酸菜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会儿就蒸发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时偶尔一抬头,竟然发现祖母在向人打手势。

“那是梅县那小子,我要他滚开。”她说。

小非顺着祖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要他滚开。”祖母强调说,“你想想看,火都烧不死的人,会有多么吓人?他休想到我的领地来。”

小非想,祖母的领地就是这个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闯进来。看见祖母这么重视这件事,小非更觉得那男孩不简单。听舟子说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总要看看才好。小非见过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盖着,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进土里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当中”该不会是生活在土里面吧?也许在梅县古城里,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她又回忆起祖母将大头针插进小红圈的凶狠劲,心里头好一阵后怕。“梅县”在小非的想象中现在已经成了冥府一类的地方了,这事她不敢往深处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会连门都不敢出了。幸亏家里有祖母,家才变成了“领地”。不然那男孩来报仇,小非一点办法都没有。祖母虽然老了,小非觉得她还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惊人,身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么威胁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胁别人。就比如骄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骄傲了。舟子也同样不认为祖母有一天会死——就像她外婆那样。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然隐隐地担忧: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对抗,会不会有一场恶战呢?

一直到晒完酸菜小非也没见到那男孩出现。小非洗了手,走进房,拿起绣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实在没有心思绣花,再说阿芹已经将业务接走了,她是比不过阿芹的。倒是对于祖母绘制的地图,小非一看就懂,心里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没有打算过让她学这个。小非认为她一定是要独享拥有那些秘密的快乐。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因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语气就变得像说梦话一样。死人啦,活人啦,某个穷乡僻壤里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没个定准。即使睡着了,她也在睡房里说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时听到过。小非亲眼见过祖母绘制地图,对祖母凭空画出图形来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这几年只能画小张的图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年纪老了,体力不够。挂在厅屋里的那张插满了小黄旗的大图,祖母说是她请人绘制的,但小非从未见她去请人绘制地图。当小非追问制图人是谁时,祖母就生气地回答说,那个人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她)“见不得人”。小非满心疑惑,却也不敢问下去。日子一长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么一味糊里糊涂呢,不是更危险吗?前两天小非曾梦到那男孩冲进来报仇,她看见他连右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头部全烧煳了,眼睛鼻子全没有。小非不断地尖叫,祖母还是坐着不动。后来她发起狠来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哭就吓醒了,满身都是汗。醒来后她还狠狠地诅咒了自己,因为她居然梦见祖母死了!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