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

我们家族里的人并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好多年以前因为战乱从城里面逃到这边乡下来的。祖先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建立了这个名叫水村的村子。水村的人们的记忆力是十分顽强的,关于祖先的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被问起多年前的那一场战乱,都能信口讲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据说逃来的祖先是三男两女,那两个女的是两兄弟的妻子,流传下来的逸事,大都是关于那四个人的。关于外地人的故事也很多,那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水村定居,于是村子繁衍起来。

犬叔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听老人们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条狗(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来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被追问了好久,这才文绉绉地回答说,他姓“犬”,他还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犬”字。当时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将这位少年闹了个大红脸。我们村里的人都姓“水”,就是邻村,或方圆几百里的人们,也只听说有“树”姓、“梅”姓、“泥”姓、“文”姓、“武”姓等等。甚至有人还拜访过老祖宗所生活过的城市,似乎那里头也没听说过有姓“犬”的人。但犬叔还是顶着这个“犬”姓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然而这位犬叔虽然不姓水,对于我们水族的家史却了如指掌。村里人将这一点归结为他的知书达理,勤奋好学。我却在这件事上头有些怀疑。

这位犬叔在外貌上同我们家族的人毫无相似之处,他是三角脸,身材干瘦,而我们的男子都是长脸的大汉。他的眼神也和我们不同。我们喜欢很委婉地、似看非看地望人,就好像害羞似的。这个犬叔却总是瞪着一双三角眼,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每当这种情形发生,被看者总是恼羞成怒,悻悻地走开去。我不相信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会去钻研我们的家谱,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他静下心来钻研什么东西。他总是很忙,总是在活动,不是帮这家出主意,就是帮那家干活儿,和村里人的懒惰形成鲜明对照。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将他这个外姓人看作“自家人”的根本原因吧。可以这么说,犬叔一直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大家虽不喜欢他的眼神和长相,但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往往可以帮人解决一些问题,而且不考虑回报。老人们总是说:“阿犬的前身是一条狗啊。”我想,同一条狗比起来,他是太有主见了。我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在这个偏僻的乡下,大家都是混日子,至多也就消遣似的讲一讲从前祖先的逸事,你不防着我,我也不防着你,现在忽然来了个胸有城府的人,当然是会别扭的。不过犬叔并不让人感到别扭,他有种本事,能让人不知不觉地采纳他的意见。

我从来没有看到犬叔读任何一本书,村里人为什么要说他知书达理呢?不错,他是认得字的,但那都是他来水村之前就学会了的啊。认得一些字就称得上知书达理了吗?还有,他看人的样子不但算不上知书达理,简直就是粗鲁。再说他也不会像常人一样同人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距离。他总是什么事都介入,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我们不习惯他,最后又都容忍了他。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水永公公是村里最老的长辈,先前个子很高大,现在已缩得像个土地菩萨。水永公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智慧,只会重复大家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村里人凡事都要跟他商量。我觉得这是村人的一种惰性吧,完全没有道理,何况他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在对水永公公的看法上,犬叔和我刚好相反。他常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水永公公的支持能成功么?”在我看来,他是外来人,所以才要巴结村里这个长辈吧。就是这个性格平庸的水永公公,昨天忽然向村里人提出来,要将村子前面的这座荒山全部种上果树苗。他的意见立刻得到了犬叔的赞同。可是这一次,村里人一反常态,都不赞成水永公公的计划。为什么呢?一来我们都很懒,不想生活中有什么变动;二来我们当中并没有谁是果农,大家都只会种粮食、种菜,要是冒冒失失种上果树,非得死掉不可。于是村里人都装作没听见水永公公的话,一些人还躲着水永公公。犬叔却不知为什么兴奋得很,他逢人就宣讲水永公公的计划,不断向人们描述花果山的未来美景。他甚至挨家挨户去劝说,对每一家都说这句相同的话:“如果我们不赶快行动,就会失去机会了。”

我已经说过,犬叔一直是全身心地融入村里的事务的,大家对他也很欢迎。所以到了今天上午,虽然人人心里都有怨气,但还是一个个肩着锄头、铲子和二齿锄上山了。我注意到在村人履行他的计划之时,水永公公却躲在屋里不出来,就好像做了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一样。犬叔大呼小叫地吆喝着,上蹿下跳,指挥着村人放火烧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