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9/10页)

“什么运动?”我问道。

“果树栽种。这种陈年旧事仍旧是我们今天关心的。”

“但那是最近的事啊。几天前我还去山上看过呢。”

那人笑起来,将他坐的椅子转过去,对同伴说道:

“他和我们观点不同。”

接着同伴也笑起来。他又要我将手掌递给他看一下。他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我手上的掌纹,抬起头告诉大家说:

“他真的是水和家的人!”

他们显然都在嘲笑我。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水永公公的孙子在地上挖洞。我问他他爷爷到哪里去了,小孩朝竹丛那边翘了翘下巴。我说他爷爷不在那群人中间,他便对我翻了翻白眼,将一捧泥沙扔到我的鞋上。

我只好坐到他家台阶上去倒出鞋子里头的泥沙。

这时那群人里头有一个走到我面前来,很郑重地宣布道:

“那件事发生在两百年之前。”

他又问我: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听到的。”

“这就对了。”

当我穿好鞋子站起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竹丛下也是空空的,连椅子也不见了。只有那小孩子还在离我不远之处挖洞。我试着问他:

“你到底挖什么呢?”

“挖你的坟墓!你这个贼,天天溜到这里来偷东西!”

水永公公的孙子把我看作眼中钉,我就不能在他家院子里停留了。再说夜也深了,我应该回去睡觉了。我走出院子,眼前出现了七八个身穿月白色布衫的妇人,她们在田塍上一字儿排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只鞋底,对着月光在那里打鞋底。这些妇人我看着也很面生,她们肯定不是本村人。我低头往回走,忽然听见水永公公的媳妇喊我的名字。她连喊了三声。我朝她喊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一排妇女,她们都在专注地干活。我仔细地观察她们,没有在她们当中发现长得像水永公公媳妇的女人。这几位女子都是身材细长,而水永公公的媳妇又矮又壮。

我继续走,她却又喊了起来。这一下我弄清楚了,声音是从左边第一个女子口里发出来的。这个女子是所有的人中间最高的,她的声音和水永公公的媳妇一模一样,她喊“水述”的时候,那个“述”字也有点卷舌音,听起来很刺耳。我回转身,硬着头皮迎上去。那个喊我的女子像有点吃惊似的对同伴说:

“你们看,他真过来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你喊我干吗?”我冲着她说。

“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她连忙用鞋底挡住自己的脸,怕羞似的,“你还真听到了。我问你,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应该听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时,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现在呢,你一下子就听到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吗?你完全变了样呢。”

“我看你该走了,你很不像话。”

她从脸前拿开鞋底,很高傲地扭过身去,她的右手还在很熟练地抽出麻线。那几个女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背对着我。她们的举动令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禾坪里晒谷的场景。金灿灿的谷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这上头就断了,这些月白色的妇人同那满地的谷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既然她们不理我,我还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我实在困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没一会儿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还轻轻弄出响声。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几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妇即使是变成了女鬼,也没必要来缠我啊。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喂猪和整理菜土,我不愿同她们纠缠。再说这些女子根本不将我看作男人,可以说对我作为男人的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桂枝还对我特别鄙视。我终于入梦了,而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梦里,一个个都高举手里的针来扎我,还用鞋底来砸我的后脑勺,嚷着“要用鞋底将他打得聪明一点”。她们打了好久,后来我的脑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点迟钝的农民。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终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至多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条什么样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呢?难道我,一个认得很多字、又爱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次品吗?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树,还是村人上山种苹果树那一年栽下的,它几乎年年都是果实累累。当收购橘子的小贩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讲起当年的那场荒山植树运动,讲起住在小屋里的古怪的犬叔。我说话的时候,小贩就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说他是来收橘子的,不是来听我诽谤别人的;如果我对往事不服气,就躲在屋里朝墙上撞自己的头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小贩思想的敏锐大为吃惊。我生活在如此敏锐的人群中已有几十年,我的头脑越来越复杂,生活的内容也随之越来越单调、虚浮。时常,我竟会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将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于一些毫无实效的工作。上个月我请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里没有水,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处所。我打算在地震爆发之际藏到里头,在井口盖上盖子。我在井底储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还在猪舍边上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