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10/10页)

现在我的膝盖已变得十分僵硬了,我费力地朝橘子树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见白头发的老妇人在院门那里张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妇桂枝,她已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儿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于是她便无趣地走开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讨论。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个无底的坑里之后,村里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来,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成天就只会默默地干活。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但我是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依旧有时去山上。他们单个地行动,坐在很深的草丛中,长久地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一次我跟踪水牛到了半山腰,当他在隐蔽的地方发呆时,我尖锐地吹出一声口哨,然后躲了起来。我看到他发了狂似的跳出来,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丛猛力扑打,口里发出吼声,仿佛在同某只野兽搏斗。后来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将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过去捡起木棒,看见上头溅着一些新鲜的血迹。

水永公公的媳妇在路上拦住我,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这个人啊,这一辈子会有多么难熬啊。”

她围着油腻的头巾,白发乱糟糟地从头巾里头钻出来。

我要绕开她往前走,她就提高了嗓音喊道:

“你其实不是我们村的人!你也不姓水!你看看太阳吧,它根本照不到你身上。你留在这里,可是太阳每次都躲开了你!”

她还高举双手用力拍巴掌,惹得人们都出来观看。

这个女人使我难堪极了,我开始躲她。然而她儿子上我家来了。小伙子闷声不响,一脚又一脚地踢我家那两把竹椅子。这些年他一直对我怀着怨恨,把我看作一个敌人。他不爱干农活。他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东游西荡,导致庄稼的收成每况愈下。我打量着他,幻觉就产生了,我感到他很像我以前看见过的那条白影。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他有过什么生活的细节。

“你母亲又在发疯。”我说,说这个的目的是想挑唆他讲话。

“你弄错了,是我在发疯。”他冷冷地说,并用飞快的动作掏出一把匕首。

“啊,是这样。我可以帮助你吗?”我想讨好他。

他将匕首抛到空中,又熟练地接住。我想他不会杀人的,他只是表演杂技罢了。一个影子,能有多大危害呢?果然,他玩累了就将匕首扔在地上,然后伏在我桌子上打盹。他的样子分外地疲惫。

我抛下他,到外面去喂鸡。这时候久违了的马蹄声就响起来了。先是在山那边,然后越来越近,黄尘滚滚,杀声震天。我急忙往屋里走,我上台阶的时候被绊倒了,因为水永公公的孙子横躺在我的台阶上。我隐约看见他胸口那里有一大块血迹,但我不敢细看,急忙冲进屋内。

屋子里面,那把匕首依然躺在地上,寒光闪闪。我也不敢去捡匕首。一瞬间,我完完全全地进入了犬叔生活的那个世界。我想,就在这个屋里,这把匕首所在的屋当中,会不会也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深坑,一个没有底的深坑呢?我甚至用目光测量了一下房间的面积,在心里确定着坑的位置。当我思考着严峻的形势时,一只小白鼠从窗台上逃到外面去了。我们这里从未出现过白鼠,我也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

“我的天啊!”水永公公的孙子在门外说。

我目送他走出院子,我觉得他的步子迈得很镇定。

那一天里头大队兵马就来了四五次,水村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臭味,天上反复出现血的河流。游荡的青年们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他们当中没有人朝天上看一眼,却都在侧耳细听。我想去对水村的青年人讲话,但是又有谁会听一个老废物的唠唠叨叨呢?他们在我眼前化为无数白影,我看见古老故事里的那些场景正在出现。在一个场景里,一只五彩的锦鸡冲天而飞,地面一片喃喃私语;在另一个场景里,水村静悄悄的,村里没有人,枯涸的田里显露着杂乱的脚印;还有一个场景,是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惊慌地站在荒山半腰的茅草丛中,山脚下有一个人正在奋力攀登……

对面的山突然成了火山,正在隆隆地爆发。水村在缓缓下沉,房屋和大树开始倾倒,大水从远方涌来。这一景象反反复复地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