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和原始之力之间的复杂关系读《神曲·炼狱篇》

“因此人无从知道对于第一原则的

认识和悟解来自何处,也无从知道

对于至善的渴求来自何处,

这两者存在于你内心,正好像

酿蜜的本能存在于蜜蜂里面,

这种原始意志其本身不容褒贬。

可是,为了使这意志与一切意志

融洽无间,你生来就有理性的力量,

……

俾德丽采把这个崇高的力量

称为‘自由意志’……” [88]

炼狱是理性萌生和发展的阶段。脱离了黑暗无边的盲目的地狱,人的朦胧的信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自觉的、别具一格的反省开始了。这种依仗原始之力的冲动而完成的反省由于自觉性的提高而更带悲剧色彩,其间的每一阶段,都充满了崇高的理性和野蛮的原始之力之间的矛盾。在诗的境界里,矛盾的双方在相互制约中互动,在相互依仗中突破,就这样将对人性反省的事业不断推向新的阶段。

从表面看,炼狱是为升华作准备的冷静批判的阶段,人在此地剿灭了一切残存的希望和欲望,只将眼光凝视着东方的蓝宝石般的天空。进到炼狱里面,才知道这里的机制和法令并不是那么回事。在这个世界里,高贵的理性只是起着一种观照的作用,而反省事业的实现,仍然是由心灵的创造力来达到的。这种反省就如同那位上帝的天使演示给人看的那样,是空虚中的自力更生的运动。所以“我”见到的那些个幽灵,他们虽已抛弃了肉体,却仍然对世俗生活怀着无限的温情,因为那是“力”的源泉。他们并不像教徒那样一味痛悔自己的罪孽,而是在“说”的冲动中重现自己的世俗生活,这种重现已经是自觉性很高的创造,因为一切都已经在理性的观照之下。每一个幽灵,如果不是由于无比强烈的冲动,如果不是被这个永恒的矛盾折磨得要发狂,就不会开始这种突破性的“说”的运动。对于炼狱山的攀登便是在这种特殊的反省中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完成的,又由于有了理性的观照,“说什么”的问题便成为了人的自由意志的选择。

由自发性反省上升为自觉反省之后,人便永远处在力求成为神的追求中。这种达不到终极目标的追求当然只能是痛苦的追求,过程中理性寻求生命之痛就如猎人追寻猎物。这是神的睿智的安排,也是人性本身使然:

“不肯把造化给我们看的‘神力’,

还在创造像我们一样的物体,

宜于忍受盛暑和严寒的磨难。” [89]

处在永恒苦恼中的人,他总是面对“无比陡峭”的绝壁,“两腿再怎样矫捷都难以攀登”。面对绝境人所能做的只能是飞跃,是将世俗虚无化,并在虚无中进行创造。这种特殊的自省运动会给人带来新的希望。

“这座山在下面说不定有点震动,

但在这上面从来没有由于

隐在地球里的风而震动,我不知何故。” [90]

理性之山岿然不动。然而只是不会“由于隐在地球里的风而震动”,该震动时它还是会震动的,比如当人在苦行中洗浄了罪孽之时。人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之下行使苦行,每一轮的苦行又导致灵魂新一轮上升,这一种内在的律动是最为符合人性的。在苦行中重演世俗生活,既突破理性的钳制又处在理性观照之下,由此产生的力可以撼动山岳。诗人史泰喜斯深谙这其中的奥秘,这也是每一位真正的诗人不断用实践证实着的规律,为攀登理想的颠峰,已经摒弃了世俗的诗人选择了这种表演,在表演中突出世俗和肉体是多么的不可忍受,人是多么的渴望解脱。随着表演的深入,灵魂的境界于不知不觉中升华。但真正的解脱是不可能在活着时到达的,人只是不断产生“解脱感”。这一张一弛的突破运动,曾诞生出许多伟大的诗篇。一个诗人,如果他的理性不够强大,他就难以将这种运动进行到极致,也难以见到终极之美,所以撼动山岳的力来自生命也来自理性。忏悔苦行的结果是爱的产生,将人的原始冲动变成爱,这是艺术的功能。

虽然最高理性排斥具体的世俗肉欲之爱,但永恒之爱又正是由这些肉欲之爱转化而来。肉欲之爱与理性在矛盾中相互搏斗又相互促进,推动爱欲的提升。所以理性只是相对来说是不动的,理性的真正实现其实是依仗于欲望不断对它的颠覆,否则理性便不成其为理性,只不过是种陈腐常规。反过来说,人正是依仗于理性来分辨自身的欲望是否导向永恒之爱。例如作为自由通道的守门人的伽图,便是这种忠于自由,忠于自己的冲动的典范,他身上所体现的理性精神,闪耀着启蒙的光芒。

那么人的追求究竟是盲目的还是清晰的呢?创造的境界是什么样的呢?应该说人处在盲目与清晰之间,创造的境界是种朦胧境界。在第二歌中是这样描述创造过程的:“我”在生命的海洋旁同那船上的天使相遇;天使用翅膀划动空气向“我”演示如何样创造(空虚中的自力更生);天使然后将幽灵们抛在陌生的海岸边;幽灵们进入实验的人生,并通过“我”重温了人间的爱;幽灵卡塞拉向“我”表白了那种排除肉体的爱,然后向“我”唱起了召唤灵感的歌;我心中创造激情高涨,浮吉尔和众幽灵也如此;然后老人猛喝一声,理性的鞭策使人们盲然奋力乱跑,却又都在冥冥之中将那神圣的山当作目标。这个过程再现了艺术之朦胧,并将理性与冲动在创造中的作用作了生动描绘。从生命汪洋大海中升起的理念之山,永恒地召唤着生命一次又一次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