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造型读《神曲·地狱篇》

一个世俗中的人化为幽灵,进入到人类灵魂的最深处去游历,从根本的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艺术创造的过程。既然是艺术创造,就涉及到艺术造型的问题。可以说,《神曲》中的每一歌,都是一种艺术造型,一种灵魂的姿态。如果一个人彻底地看透了世俗生活的虚无性,而又不甘屈服于这种虚无性,偏要将虚无变成意义,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尝试另外一种可能的生活,当他奋力挺进之时,他会发现,这种生活具有无限的可以变幻的造型。诗人但丁就是这样通过分身术,将艺术生存的内幕一层又一层地向读者揭示的。上帝赐予艺术家恩惠,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经历地狱、炼狱与天堂,同时也就赋与了他表演的权利,而表演就是造型。在这种特殊的经历中,艺术家通过那些各不相同的造型的完成,将对灵魂的探讨、认识不断向前推进。

作为主体的“我”是通过向陌生化了的对象的发问来开始艺术造型的。对象正是“我”的自我,但这个自我是个谜,必须要由“我”的提问来促使他层层展示。所以“我”每遇到一个精灵都会充满渴望地问:“你是谁?”这个问题包含了无限的诗情画意,象是天使的提问,为的是将抽象纯净化了的理念重新同世俗的血肉连在一起,让那些已被强制性一体化了的、无法辨认了的幽灵重新获得人性,因为幽灵本来就是靠上界的营养维持生存的。而由提问所展开的过程,正是艺术造型的过程。

在第三十三歌中,生前被关在“饥饿的塔楼”里面的乌哥利诺的幽灵,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叙述了人如何样向艺术生存的极限突进的故事。乌哥利诺内心世俗仇恨的烈火压倒了一切,以致于生命对于他的意义就只在于报仇,他死不瞑目。于是在冥府里,用牙齿啃咬着仇人的头颅,这样一种常人难以置信的画面凸现了出来。恨与爱的矛盾冲突达到了极点,但仍被超级的强力统一于这个造型之中,诗人也通过这个造型向世人道出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可怕境地,精神仍要生存的决心,在艺术的境界中,仇人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和仇人斗就是和自己斗。经历了世俗的惨烈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乌哥利诺,将矛盾带到冥府之后,用加倍的严酷向自己的心灵施惩罚,他在这种艺术表演中获得的新的痛苦和快感,其实也是对于世俗悲痛的解脱。追索到底,他对仇人的恨正是由对儿子们的深爱转化而来,登峰造极的同情心在此成了艺术的底蕴,促使人不断爆发,就好像自我惩罚越冷酷,越残暴,越能获取快感似的。这样的艺术,怯懦的心灵与她无缘,不具备反省力量的心灵更与她无缘。

“你一定要我重温

绝大的悲痛,我甚至在未说之前,

只要一想起,就会使我肝肠欲裂。

但是假使我的言语会成为一粒种子,

为我所啃嚼的叛贼结出不名誉的果子,

你将看到我一面说话一面哭泣。” [43]

往事不能重返,但可以通过艺术创造再现往事。“一面说话一面哭泣”的艺术形象,以其令人心灵颤栗的感染力,长久地留在读者的心中。而同时,作者心中的深爱和大恨都通过创造得到了升华。

在第十三歌里,在世俗中受尽苦难的幽灵们以奇异的造型获得了艺术的生命。自杀者的树林是一片无人探索过的原始之林。死亡之鸟在一棵棵饱含毒汁的树上筑巢。当人达到此地时,就会听到无边无际的哀鸣。却原来所有的树都是人变的,自杀者以这种形式继续着他们在冥府的生存。这种桎梏似的造型的内涵是极其深邃的。

以幽灵彼尔·台尔·维尼为例,诗人将他的一生描绘成艺术家的一生。他掌握着“刑罚”和“仁慈”两把钥匙(也就是自我审判和爱),他“对那光荣的职务怀着极大的忠心。”然而这样的人是不为世俗所容的。于是很自然地,他的凡心就死了(自杀)。因为他心中的虔诚,他又并没真的死,死去的只是属于尘世的躯体,而灵魂依然存活。灵魂在阴间以什么样的形式存活呢?诗人为读者生动地描绘了树的生存方式。

命运把他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发芽,就像一粒小麦一样;

先长成一棵树苗,然后长成一棵野树;

哈比鸟以他的树叶为食料,

给他痛苦,又给痛苦以一个出口。 [44]

被束缚在树的造型内的灵魂就这样以死亡意识为养料,继续着痛苦的体验,同时他本身也为死亡意识(哈比鸟)提供营养,促进其发展。但是这还不够,精神要长存,就要到世俗中去获取更新自身的体验。所以灵魂必须找寻他那依然在尘世中的肉体,目的不是退回到肉体里去,而是将肉体拖到树林里,悬挂在多刺的树上看它受苦。这便是彼尔·台尔·维尼的艺术生活。束缚是永恒的,解脱(哈比鸟的啄食)的操练永不停止。树的绝妙的造型可以使死亡的体验达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