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之间的表演读《神曲·地狱篇》

人为着美好崇高的理想脱离世俗,化为幽灵,一心追求自我完善之际,给人的精神提供动力的,仍然是世俗中的“事件”。人从那些事件中产生同情心,或悲哀或鼓舞,又在同情心的鞭策之下,继续自我完善的事业。一个人,不论他追求什么样的超脱和空灵,也不论他否定自己的肉体有多么彻底,他终究摆脱不了肉体。所以地狱里面那些伟大的、敢于自审的幽灵,没有一位不是终日为上面世俗的事件忧心忡忡,见到一个异类立刻向其打听上界的事物,并且极度关心自己在世俗中的名声。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大的矛盾,或某种程度的“伪善”,但是人的人性,乃至人格,就正是这样一个矛盾。当恶劣的世俗要吞没人的精神之际,人便到地狱中去寻求发展;当人的精神在地狱中呆久了逐渐苍白之时,人又到世俗中去获取新鲜血液。因为精神的本质就是对人的同情和爱,所以人要像鸟类爱护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护自己的荣誉。这个荣誉,是他一生中不断通过否定自我“做”出来的成果,所以即使到了地狱,他仍在用努力申辩的方式“做”,并希望上界来的人将他的努力传达到世俗中去。

“请问,礼仪和英勇是否

像先前那样地在我们的城里见到,

还是简直在那里绝迹了呢?

因为最近与我们在一起受苦,

现在与我们的同伴在那边同行的菩西尔

用他的言语使我们受到极大的苦痛。” [33]

十六歌中的这个幽灵急煎煎地向“我”讲出他的心病。当“我”答复了他时,他们大家便由衷地感叹道:

“你毫不费力就能给人满意的答复,

你这样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多么幸福啊!” [34]

可见地狱幽灵们的痛苦在于找不到与现实的结合点,不得不在虚无中煎熬;而他们的幸福则在于同世俗的沟通。“我”作为使者给了他们暂时的满足。离开他们,“我”和浮吉尔就到达了那条同情心汇成的眼泪之河,血染的河咆哮着,“我”产生了创造的冲动,于是“我”同浮吉尔共同完成了一次无中生有的创造,从虚空中召来了奇迹般的猛兽。如果注意到前面关于同情心的描绘,后面的创造冲动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所期待的不久

就会上来;而你心中所幻想的,

不久一定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35]

“近似于虚伪的真理”属于勇敢的寻找者,寻找的动力则是对世俗生活的终极关怀。没有这种关怀,就不会有创造的冲动。

那么人,在从尘世获得了动力之后,他又是如何运用这种活力来继续他的精神生活的呢?请看第七歌里灵魂世界里内斗的图象。

如同卡利布提斯之上的波浪

向着迎面而来的波浪冲成粉碎:

这里的幽灵必得作相互逆对的舞蹈。

……

他们相互击撞……

……

又用责骂的言语互相叫喊。 [36]

世俗的欲望就是这样转化成了地狱中的搏斗。可以说,地狱里的生活比世俗生活更为混浊,各类欲望纠缠在一块相互撞击,永不停息。又由于理性的专制使得每一个幽灵面目模糊,他们如果想要突出自己的话,就只能打倒对方,在争夺中取胜。所以地狱里的秩序比世俗更为无常,更难揣测,而安息,只属于精神上已死的人。已知欲望的底蕴是“空”,却还要争个你死我活,将世俗中的矛盾转到内心来斗,这正是艺术家的方式。这些醉心于世俗虚荣的个体,以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蕴藏着郁郁的仇云”,现在则躺在黑色的泥潭里,愠怒地用原始的语言“格格作声。”

地狱的图象清晰地表明了,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绝对不是化解内心矛盾,达到和解的方式,而是活到老,斗到老,跟世俗斗,也跟自己斗。如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只能住在城市的地窖里,不能融入乡村的平和一样,地狱的幽灵也永远消除不了心中的怒火。选择地狱,就是选择永恒的扭斗,谁坚持不下去了,谁的艺术生涯也就到头了。当艺术家对外界的反应不再那么敏感、激烈,而是有些淡漠;当他的好奇心已不再那么强烈,感觉不到求知的饥渴的时候,创造的冲动便已悄悄从他身上退潮了。他也不会再像这些鬼魂,那么急煎煎地,抓住一个外来者便打听上界的新闻,并且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么样长久地在黑暗中消化着外来的信息,耿耿于怀,怒不可遏。将外部矛盾化为内部的创造冲动,也为生命力的释放找到了新的领域,追求灵魂的完善成了第一位的。

艺术意义上的灵魂不朽同宗教意义上的灵魂不朽又有所不同,人的希望并不在于来世的得救,却在于从当下的生存体验中得救。那一片坟茔中的法利那太的幽灵,以他的姿态,为“我”展示了这种绝望中的希望。法利那太在地狱中的生存,仍然是世俗中那些恩怨计较的延续,区别只在一点:这种计较已是不抱希望的计较,因为肉体已留在上界了。但不抱希望又不等于要削弱计较的深度与强度,却反而是更不顾一切,更走火入魔了。因此地狱的生存获得了表演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