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6/11页)

像梦魇一样的艺术境界当然不会因个体的消失而灭亡,遥子的性爱理想——艺术之梦于是移植到了她的好友一实的身上,新一轮漫长的追求历程开始了。作者用妙不可言的手法向我们描述的这个女大学生的梦之旅,实际上揭示的是性爱与艺术之间那种无限丰富而又多层次的、灵动而又立体的结构关系。全新的、充满了现代性启示的语言紧紧地咬住读者的感觉,将读者带入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

因为不甘心于自己的失败而将欲望转移到一实身上的遥子,其幽灵促使着一实的性格发生了走向成熟而不可避免的分裂。密友死亡的血红的恐怖记忆鞭策着混沌初开的一实进入了生命的深层次的体验,忽然之间世俗的现实在她眼前全变了样:相爱并习惯了多年的男友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貌,她同他之间突然间激化的矛盾居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为了保存完整的肉体和精神,她不得不从男友的屠刀下逃生。看来是遥子的亡灵在启发她认识什么是合乎人性的性爱;也可以说是遥子在借助一实的身体实现她自己深藏的本质,并引领一实一步步走向真正的艺术表演(性爱体验)的舞台,由此而实现她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

一步步破除着束缚的一实开始自然而然地来体验全新的性爱了。她与盲人青年春志很快坠入了爱河。那是一种纯真而又放开的、以愉悦双方为目的的、类似人类儿童时代的性爱。由于双方特殊的个性与经历,这种爱情一开始十分圆满。但不论多么美好的爱情,如果它要发展,就必定会在社会中发生冲突。人只有经历了种种的冲突,甚至撕裂般的疼痛,情爱与性爱的观念才会渐渐成熟。又由于一实是一个敏感细腻、善于自我分析的女子,情感的变化便更显得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在情感发展的最后,是追求真实的性感与性爱的那种冲动,将一实推上了艺术表演的舞台,让她通过超脱的性爱表演来解放被束缚的灵魂。而那种莫名的冲动则来自死者遥子的“诅咒”。这强有力的“诅咒”伴随着一实,启开了她蒙昧的心灵,使她一意孤行,并最终使她成为了艺术家。从盲人青年春志过渡到“奇花秀”的女演员映子,一实在充满了奥秘的性爱的海洋中游荡,既探索对方也探索自己那无底的心灵世界。当她这样做时,她的直接的工具是自己的皮肤。所谓“肌肤相亲”其实也是两颗心灵的碰撞。为了让爱欲合乎理想地发挥,一实甚至任由快感混淆了两性的界限,为的是更自由地攀上美感的颠峰。映子是比春志成熟得多的情人,她同时也是一位表演性爱的优秀演员。从她身上,一实产生了未被好友遥子唤起的同性间的性爱,这爱情刻骨铭心。相形之下,映子的爱比一实的更为生动而强烈。这一方面是一实较为温和,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一实仍需开导,才会不断发展自己的感觉与心灵吧。

那么“奇花秀”这个团体究竟是什么呢?以我的感受,“奇花秀”就是、也只能是艺术表演团体。她的宗旨是展示理想性爱的崇高境界。这个团体的成员都是境界极高、不甘堕落的艺术家(这从“奇花秀”要吸收一实,而不是吸收晴彦为团员,并直到最后都在不断说服她加入也可以证实)。多年前这些成员们在性爱的体验中曾屡遭挫败,他们最终由于一个神秘的契机而走到了一起,并且每个人都在艺术表演中找到了战胜自身痛苦的途径。的确,真正的艺术并不消除痛苦,她只是通过重演痛苦来开阔人的眼界,提高人的忍耐力。“奇花秀”的神奇表演既直接而又具经典性,谁要成为她的合格的观众就必须具有同艺术家相似的心路历程。这样的观众必须有严于解剖自己、敢于同自己作对,用欲望来挑战理性的习惯,并心怀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在世俗的舞台上去展示高级的心灵的痛苦,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啊。所以在作者的笔下,“奇花秀”在社会中的存在真是无比地暖昧,近似于某种神秘的传奇。这并不是说艺术同世俗无关,作者要表达的,是纯艺术在当今世俗中的尴尬处境,以及艺术与世俗这一对矛盾在交合中的痛苦。作者在此创造的画面既逼真又抽象:读者看到了“奇花秀”鬼鬼祟祟的存在;她的演员们的不伦不类的、见不得人的表演;似有若无的、难以归类的观众;等等。这一切,正如团队那辆色情的奶黄色小巴士上所描绘的美丽的花朵,是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梦。一个人,当他决绝地否定了世俗中的一切龌龊之后,如果他还要自己的肉体生存下去,那么他就只有选择去梦想了。只有在梦想中,在痛苦的重演中,世俗中达不到的理想之爱才会在头脑中鲜明地呈现。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一实的、“奇花秀”的魅力就在于此。同其他的团员一样,一实越是进入到性爱世界的深处,越是觉得自己离不开“奇花秀”。到最后,她的人生和她的艺术干脆就混淆起来,变得无法区分了。这也是艺术发展到高级阶段的特征,看来作者是深谙个中奥秘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