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2/23页)

皇帝的圣旨终于下来了,人的创造力同理性的制约进行了一场殊死的较量,海盗们将官府的战舰打了个落花流水,一时间人欲横流,魔鬼高擎艺术的大旗。但艺术的旗帜不仅仅属于魔鬼,它同时也属于最高理性。寡妇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于是那个特殊的转折时刻出现了。那真是一个神秘而又特殊的时刻,空气中充满了龙的暗示和隐喻,美即将从恐怖中诞生。“一天,月儿圆圆高悬空中,水也变红了。看来,故事已接近尾声。……秦寡妇明白了一切,她将双剑投入江中,跪在船上,命令把她带到官府的旗舰上去”。“狐狸寻求龙的保护。” 83 这样的时刻就是魔鬼同上帝晤面的时刻。此后狐狸当然本性不改,艺术创造的规律就是如此。秦寡妇到了老年又从事鸦片走私,她以她永不消失的活力,获得了“真理之光”的称号,继续将她的创造进行下去。

高傲的秦寡妇的一生就是艺术活动的再现。龙和狐狸缺一不可。无论龙的淫威有多大,海盗们决不低头;反之,无论海盗们多么无法无天,他们始终在龙的制约范围之内。艺术生涯就是煎熬,就是疯狂的突进与虔诚的归复,就是地狱的起义与来自上天的降伏。秦寡妇变成狐狸的起因则是她丈夫的死,死者用鲜血让她启蒙,她于一瞬间领略了人生的要义,开始了艺术生存的辉煌历史。小说中的秦寡妇还具有中国文化的背景,这是博尔赫斯用外国人的眼光所看到的中国文化的启示。

三篇小说里面最为阴森的是《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这是一个东方的忍辱负重的复仇故事。在博尔赫斯这种晦涩的讲述里小介之助的形象到底是什么呢?作者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他值得所有人称赞,因为他是忠诚的典范,是一个永恒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 84 什么样的事业呢?当然是博尔赫斯耿耿于怀的艺术事业。艺术需要复仇,复仇将会使灵魂之火猛烈燃烧,迫使人做出那致命的一跃。复仇产生于人所受到的屈辱,精通艺术规章的大师小介之助,怀着阴险的意图,将无限的屈辱强加到人的身上,迫使人触犯天条,进行前所未有的反抗。为了让反抗变得更加艰难,他还堵死了所有的缺口,让人陷入绝望之中。他预料到自己这种公然的挑衅的结果会是什么,那结果正是他所期盼的,因为他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对永恒事业无限忠诚的典范,他的天职是激发人的血性,让那复仇的火种永不熄灭,直到有一天燃成熊熊大火。东方人深不可测的心计使他得到了典仪师的高位,他将忠于职守,把复仇的戏导演到最后。

小介之助知道,人的忍耐与承担的能力几乎是无限度的,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阴毒地对人的心灵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因为这是人类的命运,也因为人一定会前赴后继地来进行复仇。而他,在复仇的戏未演完之前决不会消失,赤穗的反抗不过是在他前额留下一道小小的剑伤,那就像他馈赠给人的荣誉。果然,后人遵循小介之助的逻辑发展着:“他们一心只想复仇,但同时又觉得复仇的愿望很难实现。” 85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严密的镇压才会导致全盘的爆发。最高典仪师的目光穿透了人的本性,他只要坐在家中,世界便会绕着他转。然而人是多么可歌可泣啊!为了一种纯洁的理想,他们放弃了自己在尘世所有的一切,沦落到生活的最底层,被糟蹋得不再像人。他们承受的这些苦难,正是复仇所要求于他们的。经历了长长的一年的折磨,人的阴谋得逞了(这阴谋就是小介之助于无言之中给予人的灵感),复仇的激情如同辉煌的梦魇,乱箭纷飞,鲜血四溅,生命的冲动战胜了艺术的法则。但小介之助不会自动退出舞台,因为人的胜利是他所导演的,他知道人不可能永久胜利,他所忠于的法则正在那边为胜利者掘坟墓。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激动,没有了遗憾,对于人来说现在意味着死。于是武士们愉快地遵从最高法院的判决,纷纷自尽。他们为理想战斗过了,他们显示了人的辉煌,这就是那种最高的忠诚。

这个故事里描述了两种忠诚。小介之助的忠诚是维护最高的法则,也维持理想的模式,为此他必须不断将苦难加在人身上。所以说他是“一个永恒的事业的阴暗而又必要的契机”。武士们在最后要他自杀,那完全是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举动。他,皇家的典仪师,怎能不将皇家的规章贯彻到底?所以他拒绝了这些暴民的无理要求,死得像个英雄。武士们的忠诚则是对复仇理想的忠诚。皇家的严厉规章正是要通过无法无天的复仇冲动来体现,小介之助的抽象法则必须借助武士们的血肉之躯的反抗变为现实。两种忠诚必须互补,才能导演完整的复仇的戏。所以从表面看,两种忠诚势不两立,深入到内部才知道目的原来是一个,归宿也相同。一种艺术理想的实现就是这两种忠诚的实现,人只有不断挣扎,永不放弃精神的复仇,才会体会到最高典仪师的意志,从而永久地处在艺术生存的意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