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莎士比亚(第6/10页)

读完全剧之后才会明白,重建丹麦王国的意义就在复仇的过程当中,哈姆雷特用失败的行动所建造的,是一个以人为本的王国。那也许是一个虚幻的理念,但他的热血,他的青春的生命,都在证实那个王国的存在。只要人在这样的精彩表演面前还能感动,还能爱和恨,那个王国就不会消失。也许作者对于这一点并不完全自觉,但这丝毫不影响作品所达到的深度,所有的纯艺术都会具有这样的魅力,因为它是从人的黑暗的根源之处生长出来的。又由于这类作品深不见底,探讨也就没有止境。

我们也明白了,“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大。在主人公绝望的努力中,孕育着新的人性的希望,使观众不得不相信:人类,无论到了多么凄惨的地步,也还是会继续发展的;精神,即使是被千年沉渣所覆盖,其光芒总是挡不住的。精神王国只能是、也永远是在失败中重建,人所经历的打击越惨痛,精神的升华越纯净。这,就是丹麦新王国的含义所在,也是英勇的王子所追求的人生意义。

由此可知,艺术意义上的王国或人格重建同策划、同理性的构想全都无关,它的依据仅仅是内在的冲力,行动的契机则是外部条件(这个“外部”也是被主体内在化了的,或者说认识过了的东西)的变化。人如果能不断冲动,也就能不断重建,不断改写历史。哈姆雷特便是以他那种罕见的生命力的冲动,浴血搏斗,将理念变为崭新的形象,令观众永远铭记心头。伟大的戏剧表演的是时间本身,所以才能够不朽。

罗马的境界

——《裘利斯?凯撒》之一

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叛徒们都是因为嫉妒凯撒而下的毒手;只有他才是基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良善,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 30

这是一个有点神秘的剧本。以阴云密布的氛围做背景,作者并不是要陈述众所公认的陈腐的历史故事,而是要叙述另外一种心灵的历史。也许是艺术家的本能促使他超越了文本的古典模式,同时也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陌生神奇的王国。这个五幕剧的核心是罗马境界。什么是罗马境界呢?罗马境界就是勇敢无畏,以及彻底的牺牲精神。这个境界接近于宗教的境界,而作者的目的,就是要讲述这种境界。但这种境界是艺术家的一种升华,它很难直接讲出来,这就难怪在文本中有一些“缺口”,有一些突兀的、不能理解的转折,而剧中的角色,看上去有时简单得令人诧异,有时又复杂深奥得让人捉摸不透。

剧中有两个人达到了罗马的精神境界,一个是出场不多的凯撒,另一个就是这出悲剧的真正的主人公勃鲁托斯。只有这两个人是有着内心反省的高贵自觉的罗马人,他们明显地高于周围的俗众,并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正义的事业。

剧情一开始,历史将勇敢的凯撒推到了荣誉的巅峰。他本该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与众人同乐,然而剧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心事重重,忧郁而情绪低落的人。人群中有一个预言者提醒他留心三月十五日,那就像凯撒自己心中的预感,那还未被他弄清的预感——轮到他做牺牲了,为罗马的事业而牺牲。在如此重大的变故到来之前,有着复杂的精神生活的凯撒怎能不忧心忡忡?所以他因为精神上过分的重压而晕倒在地了。这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当死亡的阴影盘旋在头顶时,凯撒愤怒而沮丧,因为对他来说,放弃生命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他偏偏又是一个爱罗马超过了爱生命的人,所以他在走到生命的尽头之前还有一段路。他愤怒是因为深知人心叵测,人与人无法沟通;他沮丧是因为满腔的忠诚无处诉,只能藏在心里。精神压抑到极点又找不到出路,终于崩溃而晕倒。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将他的忠诚昭示于众人,这个方法还没有被他清醒地认识,却被他的密友勃鲁托斯想到了。这个方法就是用他的血来作为献祭,同时也为众人做出榜样。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进行一场心灵的战争。在这场隐形的战争中,勃鲁托斯是清醒的,凯撒却一直处在朦胧中,仿佛勃鲁托斯成了凯撒人生剧的导演。一直到了最后,死亡降临,凯撒看见好友的剑刺向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那么倒下吧,凯撒! 31

他明白了一切。

这种历史与想像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艺术的事业。莎士比亚的事业是要创造艺术的凯撒,而不是模仿历史人物凯撒。罗马精神是他境界里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剧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这种精神,大部分人虽不自觉,却都能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凯撒说“人们的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