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3)(第2/4页)

我独自在家中的一天,他们家的儿子小木闯了大祸。他将那镜框的玻璃用弹弓打碎了,玻璃戳坏了老爷爷的脸。小木做了坏事就躲出去了,一直到夜里都没回来。主家夫妇对这事沉默着。他们将坏了的镜框连同老爷爷扔进一个很旧的箱笼里头,以后就再也没理会过了。每一天,我都为一个问题所困扰:老爷爷还活着吗?有了以前的经验教训,我是不敢去揭开那个箱盖的。老爷爷的威胁是不存在了,可是家中的气氛并没有松弛下来。沉默比以前的忽惊忽乍更为可怕。也许,因为儿子的失踪这两个人已经麻木了?我很想出去找一找小木,帮帮他们的忙。可是出于一种自尊的心理,我不愿在白天出门。我觉得我自己的形象不太雅观,而且既不像鼠,又不像兔(这两种动物我都记得他们的样子),必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我可不想被很多人围观啊。夜里我开过两次门,两次都看到那个人蹲在路灯下面杀猫。一次是一只黑猫,一次是一只黄猫。猫的惨叫差点使我是晕过去了。屋里的两夫妇不再躲在被子里头,他们衣也不脱,就靠墙坐在床上打盹。我从他们的床底下慢慢地走出来,我听到叹息声从那箱笼里发出来,一声接一声的。我心里设想老爷爷一定被打坏了。我想不通这夫妇俩从前对他那么惟命是从,如今为什么胡乱将他塞在旧箱笼里头就不理会了,连起码的孝心都没有了。他们夫妇穿着衣坐在床上,是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吗?他们对房里的叹息似乎不在意,因为两个人都在轻轻地打鼾。我悄悄溜到箱笼边,将耳朵贴上去。我听到里面发出玻璃炸开的响声,我真是吓坏了。忽然,主人说话了:“我们家那只新镜框呢?明天记得挂上。”然后女主人就咯咯地笑起来了。她笑得很突兀,也许是在做梦。

我想念起小木来。家里没有了小孩真寂寞啊。小木在家里没有床,他到处乱睡。我以前对这点觉得奇怪,后来时间长了,我也觉得他不应该有床。因为他睡得极少,总在钻来钻去,一夜要出门五六次。我不太清楚他到底忙乎些什么,我只知道主人对这个调皮儿子是很满意的。时常,他们在夜里躺在床上议论儿子的前途,似乎他们觉得这个儿子可以改变家里的贫穷局面。可是他们又非常害怕这种改变。他们说,万一改变发生了的话,他们就要双双出走呢。小木经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掉,有一次我看见他就在门口同人做交易。如果女主人烧菜的时候锅铲不见了,小木就说是我拖出去弄丢了。“他只顾自己好玩,什么都不管。”他对女主人诉说,搞得女主人对我一瞪眼,做出要打我的样子。但他们从未打过我。后来她找了根木棒暂时代替锅铲。虽然小木待我一点都不好,我还是觉得他有趣,依恋他。我想,主人夫妇大概同我的感觉也差不多吧。这个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也讨我喜欢。你前一刻还看到他坐在家里,下一刻呢,他就到了邻家的屋顶上,也不知怎么上去的。

难道白胡子老爷爷死掉了吗?我没法判断,我只知道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我想象着被关在箱笼里头的老爷爷,还有他那被玻璃扎坏了的脸,不知怎么,我很悲伤。我记起那回事,我想,也许不是他将我打昏,扔到街上去的?那么是谁呢?是小木吗?是他不让我接近老爷爷吗?隔了两天,他们真的弄了个新镜框挂在墙上了,不过镜框里头不再是老爷爷,是一朵黄菊花。这朵黄菊花比我记得的那些差远了,有点无精打采,有点枯萎,背景呢,是灰蒙蒙的天空。挂上了黄菊花之后,这夫妇两个就不再同镜框对话了。他们站在那里,注视着那朵花,也不知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在心里猜测:莫非他们把那朵花当他们父亲了?我对他们很不满意,因为在夜里,当我将耳朵贴在箱笼上时,我仍然可以听到里头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现在他们完全不管他们的“爸爸”了,只管那朵花。我终于明白了人的感情是多么容易转移,人又是多么薄情!我想,我们大概是不同的。我,被遗留在灶台上的陶钵里、让火焰烤大的孤儿,我至今仍然记得我的父母,我的祖先,还有我的家乡——那个牧场,以及牧场中央的那口水塘。这些我都记得很牢,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想起来。可这两个人,昨天还口里叫着“爸爸”,似乎一刻也离不开,今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只会对着一朵小花儿抒情了。而他们的爸爸呢,被他们关在一个破旧的笼子里,永世也不得出来了。我还处于分不清肖像和真人的年龄,所以我对主人夫妇由不满而生出了愤慨,我决心离开他们家,向外探索出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