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3)

残雪

我同人的纠缠也许是我一直呆在贫民窟不离开的主要原因。那时我还很小很小,身上只有浅浅的一层毛,被放在一家人家的灶台上。是妈妈将我生在那里的呢,还是这家人家收留了我?我呆在一个陶钵里头,钵底铺了些碎布。如果火烧得太猛,钵子就变得滚烫,一不小心就烫着了我的皮。很长一段时间,我身上伤痕累累,一块一块的皮肤都变了颜色。吃的东西呢,是主家给我的一种糊糊,棕色的,很辣,放在很小的碟子上。可能那种糊糊还有催眠的作用,我吃了以后整天在睡,身上烫伤的痛苦大大减轻了。可是因为不清醒,因为在陶钵里面乱滚,又被烫伤了更多的地方。可以说在那个年头,我身上没有几块好肉,我只要醒来睁开眼身上就疼。我想跳出这个陶钵,可是我脚上的水泡破了,变成一个溃疡,我怎么能够跳呢?有时候,我听见主家夫妇议论我:“小家伙会死吗?”“死不了,他贱着呢。”他们是有意烤我,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

虽然身上到处受伤,我还是慢慢长大了。有一天,陶钵被他们家小孩打翻,我就出来了。我出来一看,陶钵悬在灶台边上,眼看就要滚下去。我感到急火攻心,就用自己的头猛地一撞,那陶钵就掉下去了。我伸头一看,碎成了几大块。我再看屋里,都是我没看见过的陌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是后来才慢慢弄清的。只有一样东西我成年之后才弄清,那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的画像,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我始终认为那是一个真人,因为这一家的夫妇两个总是对着那老头说话。出门的时候说:“爸爸,我走了。”进门时则说“爸爸,我回来了。”在外头做了什么事回来也要问:“爸爸,我这样做对吗?”他们一说话,镜框就摇晃起来,“当当”地作响,仿佛在回答他们。

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不久我就可以从灶台上跳下去了。我跳到桌子上,我用后腿立起来,前腿趴在墙上,我力图接近那白胡子老头。突然,我的后脑勺像被闷棍击了一下,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街边,于是我就知道了房子外面还有街,还有这么大的贫民窟。而从这时起,关于贫民窟,关于上面的城市的记忆也在我脑海里一点点地复活了。一天里头,我就将整个贫民窟全部熟悉了,因为它的每个角落本来就在我的记忆里头。夜里,我回到那家人家的灶台上去睡觉。他们似乎很欢迎我,还给我准备了饭食。他们家的小男孩说:“他出走了一天又回来了。”但我并不是自己出走的,是有人将我放到街边去的。谁呢?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墙上的老爷爷。啊,油灯下,看不见老爷爷的脸,只有他的两只眼睛在喷火。我想起了上午的遭遇,吓得怪叫一声往屋外冲去。主人夫妇一齐出来了,他们一把捉住我,拍着我的背,反反复复地喊我:“鼠啊鼠啊,回来!回来!”我停止了挣扎,他们又把我带回了屋里。我呆在灶上簌簌发抖,我已经认定是墙上的老爷爷用棍子将我打晕,然后将我扔到外面去的。后来男主人将门和窗用什么东西紧紧插上,使我无法弄开,他们就睡觉了。我也想睡,可是我感到自己被那两道燃烧的目光瞪着,怎么也睡不着。我满脑子全是火苗。我强迫自己决不往那边墙上张望,我将目光固定在墙角的一个黑角落里。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城市。城市那么大,可是城里没有人,玻璃房子空空荡荡,而人,都住在下面的贫民窟里头。真伤感啊。我记得那些一栋挨一栋的玻璃屋,我一低头就想起来了。我决定,总有一天我要到那上面去看看。我听主人说过那上面并非一个人都没有,零零星星的有些人藏在那些木桶啊,果皮箱啊,垃圾站啊什么的里头。到太阳落山时他们就会钻出来,跑到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去闹。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像贼一样在屋里到处躲藏。后来我发觉,不管躲在什么隐蔽的地方,始终躲不开那两道目光。我不明白,这位老者,他为什么不从镜框子里头走出来呢,是他自己还是他家人将他封在那玻璃后面的呢?深夜墨黑的房子里,主人夫妇相互紧紧搂着睡在床上,隔一阵子,他们就会轻轻地喊出一声:“有鬼!”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梦魇当中,也顾不上来干涉我了。我睡在米桶里也好,大柜里头也好,他们都没注意到。当然,我身上的毛掉落在米里头,他们在吃饭时就会大惊小怪一阵。他们不会想到是我弄的,他们最不善于联想了。还有一次,我居然睡到他们的那张宽大的床上去了。我藏在靠墙的角落里,近距离地听到了夫妇间的对话。一个说:“你以为爹看不见啊。”另一个说:“我躲进梦里去总可以吧。”奇怪,他们说这两句的时候我再看那墙上,就看不到那喷火的目光了。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我进入了这两个人的梦?可这时那女的尖叫一声:“有鬼!”随着这一声叫,那两道目光又射过来了。这时男主人就说:“爹爹啊爹爹,爹爹啊爹爹。”他们夫妇钻到了被子的中间,被子像小山一样凸了起来。我心里害怕,就偷偷溜下了床。我鼓起勇气向外探出身子,我看见了什么?昏暗的路灯下,有人蹲在那里宰杀一只白猫,那叫声令我倒退几步,赶快用脑袋将门顶上了。唉,同外面的恐怖比较起来,屋里还算是个避难所呢。月光射进房里,床上那座被子的小山朦朦胧胧的。我记起了祖先所在的一个牧场。牧场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那时我们家族的那些家伙在牧场上奔来奔去的,他们也在躲避什么,就像这屋里的两个人一样。他们往往一窜就窜到牧场中央的那口水塘里去了。第二天,水塘里就浮起了这些不会游泳的家伙的尸体。我沉浸在回忆之中,试图弄清我的祖先到底在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