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3/15页)

维克最后一次同父亲来这山上是在三年前。“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父亲说,大约感到自己不会久留人世了。维克问父亲,为什么别人不来山上,父亲说因为山上闹鬼。可是维克一次也没见到过鬼,或许他们夜里才出现,维克和父亲夜里是不上山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山是不发抖的,那时父子俩面对着亮晶晶的云天,维克总是大喊大叫。后来里沙来了,就是那次两人往下面冲去时,山抖了起来,而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腾空了。那种激动使得维克夜不能寐,他在黎明前入梦之际感到了山的疼痛。后来他又无意中发现了裂口,裂口在山的阴面,有一米宽,两米深,底下全是混合着泥沙的煤。几年来,裂口一直在变宽,加深,现在已有两米宽,深度更是不见底了。里沙很好奇,趴在裂口的边缘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朝下面看,后来还扔石头测深度。

维克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时,有一只老鸽子落在他的脚前。它就像从虚空中变出来的一样,因为事先根本看不见它的踪影。这只鸽子的毛居然带一点棕色,细细一看,原来是被火烧过。那么它是从皇村飞来的吗?鸽子跳到他脚上,用力啄他的鞋带,一会儿鞋带就松了。后来它又飞到他的肩头,低沉地叫了两声。维克觉得它有一个沉痛的故事要传达给他。维克用手抚摸了一下它身上烧焦的羽毛,结果他的手接触的那块地方,羽毛纷纷脱落了,露出里头的肉。他吓得不敢动它了。再看皇村,那烟柱已经在天庭里溃散了,空地上的人们也不见了,维克想,这些人会在什么地方过夜呢?回忆起他们对他的排斥,维克心里隐隐作痛。

维克弯下腰系鞋带时,鸽子轻轻地啄他的后颈脖,一下一下地啄。后来他站起来时头就晕起来了,是那种眩晕,天和山绕着他旋转,他仰身倒下,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他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谁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谁。

眩晕总算消失了,他爬起来,看见地上有一堆烧焦的鸽子羽毛。它飞到哪里去了呢?维克想象鸽子用嘴扯光身上的羽毛的情景,不由得起鸡皮疙瘩。离他50米远的刺蓬里躲着皇村的放牛娃,刚才难道是他在叫他的名字?维克像喝醉了一样撞撞跌跌地朝放牛娃走过去,可那孩子见他拢来了便跑开,躲到大石头后面。

“彼夏!彼夏!”维克喊道。

迎接他的是掷过来的泥沙,他差点迷了眼。先前,放牛娃从未来过他的领地,任何人都未来过,只除了里沙。维克将彼夏看作一个入侵者,他对他充满了恼怒。可是彼夏忽然大大方方地朝他走过来了,他怀里抱着那只没有羽毛的鸽子,那样子显得很怪异。

“你干吗来这里?”维克冲他吼道。

“我每天都来的,我夜里来。”彼夏天真地说,“夜里有很多鸽子。这一只天亮了还逗留在这里,它的眼睛就瞎了。”

“它的眼瞎了吗?我看见它的眼好好的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天一亮,它就看不见一些东西了。在夜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彼夏,你的牛呢?”

“我的牛,它们离开我了。”他的声音几乎带哭腔。

维克听不懂他的话。牛怎么会离开他呢?那是村里的牛,交给他放的,一共有三头,都是黄牛。难道它们发起疯来跑掉了?维克又想道,他的爹爹和他都弄错了,以为这山是他们自己的,却原来还有个小孩天天光顾。

老鸽子从彼夏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跳上那块大石头,钻进一个洞里消失了。维克凑近去看,却又根本没看到有什么洞。

“它回到夜里去了。”彼夏有点高兴了。“我找我的牛去。”

彼夏下山走得很快。维克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心里感到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也许他父亲知道这个小孩来过山上,故意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发现个中的奥秘?如果说山上夜里闹鬼,彼夏又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

有一段时间,维克很想在山上找到煤。裂口里头的煤因为泥沙太多没法烧,他又发现过几个浅洞,里头也有煤,但质量更差,即使挖进去也是同样的货色。后来里沙对他说,在山上找煤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维克问她为什么是痴心妄想,她说不应该问她,应该去问他的爷爷那一辈人。维克想,他从小就住在矿区,连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听说早就死了,而他爹爹在世时矿区的人都没超过50岁,他能问谁呢?里沙这么有把握地讲出这些话,同她的年龄太不相称了。他第一次带她来山上时,她高兴得又唱又跳的,把自己的头巾都弄丢了,但她一点都不可惜。“维克,我们逃吧。”她说,维克不知道她说的逃是逃开什么东西,逃到哪里去。里沙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比如她自己的身世,她就总是说不清楚,一会儿说自己是南方人,一会儿又说是北方山里人。只有一点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是“掉队的”。她感到自己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天涯海角,她再也无法归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