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的维克(第2/15页)

上了床之后,维克听见屋子外面很不安静,有那么多的小孩哭啊叫啊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因为他的家是独屋,离最近的村子都有五里路,在有农活时他就到那个村子里去帮工。他的房子在废弃的大矿井边上,矿井坍塌好几年了,死尸当时全挖出来抬走了,怎么会有小孩子来这种地方呢?但那些声音就是小孩子发出的,仿佛一群一群地从矿井的黑洞里跑出来。维克起身到窗口去看,看见月光下有大团的枯叶在旋转,那只豹从容不迫地立在旋涡中。明天是个大晴天,豹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维克隐隐约约感到它长得像里沙,到底什么地方长得像呢?但却没看到小孩子们,也没听到哭叫了。维克重又回到床上,他翻身的时候,床猛地抖了两下,又是山在抖!煤矿是通到山里头去的。维克又开始想象大群孩子从那黑洞里哭喊着冲出来的情形,不知怎么,里沙也在他们当中。坍塌之际山是否发过抖呢?维克看见过被挖出来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活着一样,大部分人并没有身体损伤,脸上的表情也很安详。有多少次,维克也想去挖煤,但是他在父亲临死前发过誓,要永远脱离矿工这个群体。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他发这种誓,他觉得他对自己的职业很着迷,几天不下井就坐立不安,还给他带回过穿山甲呢。煤矿出事之后,这个从前热热闹闹的地方就变成了孤魂野鬼的萦绕之地。维克没有地方可去,只能住在父亲留给他的房子里面。

天蒙蒙亮时维克梦见了父亲。父亲手里拿着豆油灯来照他,忧虑地说:“维克维克,这座房子还能支撑多久呢?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啊。你看那根横梁已经断了。”维克想哭,又想安慰父亲,一瞬间竟也感到前途暗淡,死路一条。正在这时他醒了。光线一点一点地射进屋里,他心头的阴霾也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他记起今天还得去皇村掏猪栏,就赶紧起来了。他的目光将屋子里迅速地扫了一遍,一点都没找到豹的痕迹。

远远地廖齐就招呼维克:

“小老弟,你还往那边去啊,不要命了吗?你看,大火已经烧到村尾了,村里早没人了。”

维克看见了烟柱。烟为什么会聚成这么整齐的一根粗柱呢?好像通到天上去了一样。

他的脚步停不住,还是往村里走。廖齐在他身后骂出一连串的脏话,他居然说他是“贼”。维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他去村里。

到了皇村他才发现,人们并没有逃走,大家都聚拢在一块空地上,在浓烟中缩作一团。维克刚才从外面看到的烟柱就是从这里聚集起来的。他听见一片咳嗽声,咳得撕心裂肺的,但却没有人被呛得倒下。维克放眼望去,看见所有的房屋都被烧得只剩下了砖墙,不时有一只狗从里头窜出来狂吠着。他避开滚滚浓烟,否则的话他会因窒息而死。他抬眼看到了人群中有几个抱在怀里的婴儿,那些婴儿居然还在吃奶呢。维克想,皇村的人的这种高超本领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呢?这些人平时一点都不坚强,还多愁善感,连男人都害怕走夜路,说话也细声气的。可是忽然,大难临头之时这些人都显出了本性。明明他们可以跑开,却没有人跑,人人都站在那里接受烟的洗礼。以前向里沙说起皇村的男人们,他总是用那种讥笑的口吻,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

维克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家,看来这里没他的事了。走了没几步又碰见廖齐,他狠狠地说:

“呆不住就想走啊?内幕被你看了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维克没有回屋里去。他想,既然今天不干活,那还不如上山去呢,屋里太冷了,捡的那些块煤也烧完了。虽然住在煤矿边,但挖煤越来越难了。矿井口早就被封住,周边的地方挖下去很少有煤。近来他是靠烧柴度日。

他爬山时老是听见鸽子叫,一共有两只,也许是一老一少。这光秃秃的山上居然有鸽子。爬到半山腰坐下来休息,便看见皇村升起的烟柱。那里已经烧完了,没东西可烧了,怎么还有这么粗大的烟柱呢?他想起那些人,再一次感到他们决不是无目的地聚在那里的。那么,他看见的“内幕”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幕呢?维克脑海里出现了那些土色的脸和直勾勾的目光,他们即使在咳嗽的时候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些他平时很熟的人为什么不说话?父亲以前老说,鸽子一叫就有喜事来,维克从来没听懂过这句话,因为在他印象中,鸽子倒是常在窗外叫,但家里从未有过喜事。再说喜事是什么事?他遇见里沙算喜事吗?现在是四只鸽子了,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叫,在这明晃晃的阳光下,周围应该是什么东西都藏不住的啊。他又记起了烟雾中的那些婴儿,越想越觉得皇村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