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8/18页)

有时候,我坐在家里,于静默中竟会被自己心中怪异的念头吓得惊跳起来。潘奶奶有一个叫福娃的小孙子,他总在街上用水枪袭击我,弄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在冥想中将小家伙带到河边教他游泳,然后又将他推向深水区看他挣扎。这样的想象居然持续了多年,如今那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也不再玩水枪了。今天,他来我家借一把伞。他拿着伞,讨好地笑着对我说:“长延哥,我最怕水了,一做梦就在水里挣扎呢。”他的话如同在我头顶炸响了一个霹雳。我用昏暗的眼光看着窗外的街道,一下子感觉到了那些建筑物上面的年轮和沧桑。在那边,盲人金从农场回来了,他坐在潘奶奶家门前的台阶上拉二胡,他拉的是欢快的调子。最近他瘦得厉害,盲眼深深下陷,头发如乱草。街上行人川流不息,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提着鸟笼子,一会儿鸟叫的声音就盖过了二胡的声音。我看见盲人金灰溜溜地站起来回家了。这同样的风景我已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看透它。用“门外汉”这个词来形容我是很恰当的。不是就连福娃这样的小孩,也能毫不费力地看穿我的那点心思吗?人流变稀了,我听见潘奶奶在屋里骂福娃,好像还用棍子打他,他双手抱头从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喊:“我要跳到河里去淹死!”他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叫了他一声,可是我的视线被一只鸟笼挡住了,鸟笼里头有一只凶狠的鹦鹉,它用尖利的声音冲我大叫:“福娃!”我吓得倒退几步,浑身发抖。将鸟笼高高举起的是一位老者,那人看着眼熟,像是妈妈那边的亲戚。“这只鹦鹉送给你吧。”他说,朝我逼近。“不,不……”我退到屋里,将门关上,又将窗帘也放下了。

姑妈,姑妈,您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向我逼近呢?我,一个名叫长延的小伙子,茅街的居民,我害怕些什么呢?我住在父母留给我的房子里,我有职业,身体也没有病,可有的时候,我为某些说不清的事忧心如焚,到了精神恍惚的程度。夜晚降临时,我走街串巷,想对整个茅街地区进行一次搜寻。我在街道上和巷子里头遇见各式各样的行人,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都低着头在匆匆赶路。我在电线杆下面停住脚,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进入我所在的光圈,我看见他们苍白的侧脸,可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路边的房子里住着我认识的那些人,窗口透出黄色的灯光。偶尔也会有某个人打开门,向外面张望一下,就像是往外面发信号一样。我来到西边大马路的尽头,这里建起了一座6层的高楼,据说是政府部门的办公楼。办公楼里黑洞洞的,没有人上夜班。大门旁的传达室小屋里亮着灯,那位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在教他孙子写字。孙子伏在桌上,很不耐烦的神气,写两个字又回头看一看他。老人抬眼从花镜上方看见了我,热情地招呼说:“是长延吗?请进!”我走进狭小的房子,他让我坐在值班的床铺上。他自如地对我说起他的事来,就像我是他的家人。实际上我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姓汪。他说他对这个雇用他的部门没有信心。当他口里吐出“没有信心”这几个字之际,我觉得很滑稽。这真是一个怪老头。在我的想象中,“政府”是一个很遥远的机构,同我们百姓是隔离开来的。“那么,您如何看待这栋楼里进行的工作呢?”我问他道。“行尸走肉。”他不屑地撇嘴,不愿细说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位一般的传达老头,我脑海里浮现出“奸细”两个字。大概在城里,这一类的人就如同厚厚的松针下面隐藏的菌类一样。他们是垂死的机构的副产品,身负着类似“解说人”的义务。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是那小孙子发怒了,将写字本摔到地上,还居然跳起来打了爷爷一个耳光。这事令我大大的迷惑不解。老头居然捂着脸,显出窘迫的表情,口中嗫嚅着:“啊,我又多嘴了嘛。”我呆不住了,就起身出门。走出没多远回身一看,那爷儿俩仍在灯光下,一个伏在桌上写,一个站在后面指点,显得十分和谐。刚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姑妈,我越写心里越乱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长延

长延:

你的信让姑妈这颗衰老的心又恢复了活力!当你如实地描写你周围的环境时,我便透过你朴实的文字看到了往日的风景。怎么说呢,我相信,已经有过的东西总会从沉渣里慢慢渗出来的吧。人还在,那些事就不会消失,人是这个世界里的奇迹,对吗?好多年了,我想着茅街的风景,我想不清楚,因为在大城市里人的脑子总是浑浊的。我依稀看到一条短短的的街道,像蚕一样在一团雾里头蠕动,这便是全部。我悲痛地问自己:我的那些喜鹊都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高坡上的那所小学,孩子们的吵闹声要传到两里路之外?这些年里头,也有茅街的熟人到我这里来过,他们全都守口如瓶,一点情况都不向我透露。我不能确定他们这样做的用意,是怕我伤心呢,还是故意要让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