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7/18页)

自从您老人家给我写信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一些事情来了。这些事我以前也发现过,产生过疑问,但从来也没有弄清过。每天中午12时准,那位算命的盲人就要经过我家。他背着二胡,不用棍子探路,低着头往前直闯。听潘奶奶说,盲人金原来是火柴厂的一个会计,后来因为争强好胜被人戳瞎了双眼,只好去学算命。可是他算命的技艺不高,生意也不好,不过饭还是有得吃。看来他对这一带是很熟悉的,所以不用棍子探路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障碍,在什么地方转弯。盲人金总是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雨篷下给人算命,他的顾客都是外地人,因为茅街人不太相信他。那么12点他从我门前经过时,他是到哪里去呢?不少人看见他行走在郊区的小路上。由于兴趣不大,没人追随过他。写到这里,我就犹豫起来了。因为我的这次行动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密,也似乎没有什么可记录的。仅仅只是因为我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我才在这里将它写下来。是啊,我到了郊区农场,我看见盲人金在塘边的青石板上坐下来,脱下肮脏的鞋袜,将一双苍白的、略显浮肿的脚伸到水中。那些蚂蟥立刻游拢来了。它们吸血时,盲人金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我不眨眼地看着那些蚂蟥,心情很沉重,有种窒息感。盲人金突然开口说:“长延,你不要难过。”原来他知道我站在他身后呢,怎么回事呢?即使他的眼睛看得见,他脑后也并未长眼睛啊。这时他已经开始穿袜子了,他的脚已消了肿,显得很瘦,发青。我不等他站起来就偷偷跑开了,我感到没来由的羞愧。我问自己: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好奇心呢?姑妈,您认识盲人金吗?您知道关于他争强好胜的那回事吗?他的眼是真瞎吗?我知道我的好奇心有点卑鄙,可还是禁不住说出来了。潘奶奶将盲人金去郊区农场的事称之为“处理个人问题。”我问她个人问题是指什么,她说就是同婚姻相似的那种问题。盲人金是个鳏夫。有什么问题会同婚姻相似呢?潘奶奶真会卖关子啊。我写了这些,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我也不知道心里有种什么企图,只是那种不安又一次平息下去了。他还是天天从我门前经过,不断激起我内心的羞愧。

当我决心将一件事忘掉时,那件事反而如同拦路虎一样出现了。我说的是资厂长,他又来家里询问我是否已对自己的工作适应了。我如实地回答他说:“有时也很难。”资厂长说,厂里发生了失窃事件,正在追究保安的责任。我说在我值班期间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当然,失窃发生在白天,你是值夜班的,那个小伙子为表明自己清白居然砍断了手指。”他想了想又说:“保安这一行不好做,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资厂长一直在翻东西,就好像这是他自己家里一样。他打开大柜从里头找出我们家的户口簿,仔细地查阅了好一会,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长延啊长延,你快20岁了吧?”由于弄不清资厂长的真实意图,我心里惶恐得要命。他是不是来找岔的,要辞退我呢?他站在窗前,将我家那张发黄的全家照举到眼前,嘿嘿地笑着,笑得我背上出冷汗。后来他将我们的照片放进他的公文包,说了一句:“长延你这小子!”就离开了。我满心沮丧,将被他翻乱的东西整理好。有一件瓷器,是一个花瓶,我没注意到它已经破了,将它收进柜里去的时候,裂口割破了我的手掌,血如泉涌。我用碘酒倒在伤口上消毒,又撕了一件旧衬衫来包扎,我将伤口包了又包,血还在不断渗出来。这意外的情况令我害怕了。我又撕了件旧衬衫,血还在渗出,怎么回事呢?地上扔了一堆浸了血的布条,我看一眼头就发晕。我就这样不断地剪布条,换布条,一直到剪完第三件衬衫,血才止住。这时我已经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捧着受伤的左手半躺在床上,天渐渐黑下来了。既然我一时半刻出不了门,也就不可能托别人去厂里请假,那么我可能要旷工了。这时资厂长说过的那句话就又在耳边响起来:“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害怕,我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啊,那一夜啊,不堪回首!我听到家里所有的瓷器和玻璃用具都在碎裂,开开灯,便看见地板也裂开了口,那只公鼠和那只母鼠跳了出来,穿过房间,从窗口窜出去了。剧痛中,听见资厂长在窗口那里说话:“长延啊,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你都试着用过了吗?你要轮流将它们使用一下,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历史啊……”我听到他的声音,但我看不到他的人。第二天我去上班,谁也没提我旷工的事,也没人询问我的伤势。现在伤口已经长好,不过我一想起我流过的那些血就不寒而栗,这事对我的影响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