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第6/7页)

她在门坎上坐下来,进入一种忧郁的冥思之中,口里喃喃自语。

在门外,疯长的灌木后面,那头老牛在吃草,它显得超然而难以捉摸。也许它在守护破木板房里头的老女人?我记起了隔壁的放牛娃,这个男孩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不可能自己将自己放进那半空中的桶里去的,谁设计了这个游戏?此时隔壁完全没有响动,也许他在桶中入梦了。我不相信他说的关于三妹的话,我觉得她应该在这一排木板房当中的一间里头。我一回想起她很小的时候吃下自己的指头的事,就觉得她怎么也死不了。那一回,她用家里的一把匕首去削铅笔,结果将无名指的指肚削掉一半。她弯腰捡起那点血糊糊的东西,我还没看清她就塞到嘴里去了。

这里的风景处处显得凶险,就说门口的这只打谷的扮桶吧,里头的白蚁居然有螳螂那么大,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怪异品种。还有这些榆树的树干,怎么看也像人的躯干,树底下的灌木丛里头则有金环蛇窜动。这个瞎眼老太婆,她真是我的姨妈吗?她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岛上来的、当年这个岛上又是怎样的景象呢?她又是如何样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呢?吃的和穿的、用的从哪里来?这真是些令人头晕的问题啊。

我离开姨妈,往村头走去。天气晴朗,但有雾,地上总有老鼠伴随我。这时我才明白了这些小东西的作用——它们让人心安。我打开每一间木板房的门,朝里头窥探。发霉的潮气迎面冲来,屋里都没人。也许先前住过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有一间屋的屋梁上盘着巨蟒,那家伙睡着了,它根本不在乎我弄出的响动,它太大了,梁都被它压弯了。三妹会在什么地方呢?妈妈为什么将她、而不是将我送到这里来呢?我脑子里又在提问了,我一提问脑子就乱,所以我要抑制自己。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与巨蟒同居一屋,原因很简单:只有这间房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新鲜的干草,而我已经累得无法动挪了。我一躺下就睡着了。后来我想醒过来,眼皮却睁不开,我感到那巨蟒的身子从梁上垂下来,它正在舔我,一下一下的,像鸡毛掸子从脸上扫过,很舒服。就在这关头,三妹的声音响起来了。

“姐姐,没想到那个人形的家伙是一条大蟒。我攀上去了……”

她是说她攀上了梯子还是攀上了屋梁?我焦急地想紧握拳头,给自己太阳穴上一击,好尽快醒过来。可是我的手完全无力,我握不成拳。

“要她不要做的事,她总是做得最好。”这回是姨妈进来了。

“姨妈,你听到了什么响动吗?”我坐起来问她。

“当然啦。小云啊,我告诉你,这里隔一阵就有翻天覆地的混战发生呢。”

我抬头看梁上,看见那里空空的。姨妈知道我在找什么,她又说:

“你不饿吧,到这里来的人都不饿。”

我倒忘了,我真的没有饥饿的感觉。我害怕起来,因为一个人不知饥饿并不是一件好事。门被什么东西抵开了,又是那只老牛。这回它不进来,也不出去,就堵在门口。

“它呀,它率领千军万马。”姨妈笑着指了指门,她好像什么全看得见。“你以为它是一条,其实它是一万条。多么可喜的事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牛的头部,老牛的眼里就流出泪来了。

“姨妈,它很苦,是吗?”

“是啊,它成了野牛了嘛。小乌拉一心寻死,你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说放牛娃,你见过他了的,他很不一般。”

姨妈话音一落,隔壁房里就发出轰隆的巨响,我知道是那木桶掉下来了。老牛还是堵在门口,它的眼泪流淌不止。看来,它不愿让我去隔壁。我将耳朵贴着它的肚子,听见里头响起滚滚的车轮声,炮声,无数条牛在狂叫。

“我早说了它是一万条嘛。”姨妈在嘀咕。

我爬到牛的背上,越过它到了门外,我要去看小乌拉。

他趴在那里,大桶的边缘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晕过去了。我想挪开桶子,他却说话了,他口齿清楚。

“你干吗?你怎么老是来搅乱我的事?”

我愣住了,松开手,心里想:这是怎样一个男孩呢?在他的后脑勺那里有一条血肉模糊的切口,他的上半身露在桶外,现在正渗出粘液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两栖动物。我摸了摸他那短小萎缩的双臂,那上头的皮肤溜溜滑滑的。

“你这个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地诅咒我,他的一边脸贴着地。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那些头发纷纷落地,青色的头皮上也渗出粘液。他用力抬起脑袋,要来咬我的手。由于身子被桶压着动不了,所以他的脑袋抬起了几下就没劲了,脸部颓然扑在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