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爱情

残雪

四爷是个夜猫子,子夜时分,如果有人从外面归来,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愣愣地立在胡同口,那便是四爷。

四爷的家是市中心那一片属于要拆迁的平房中的一栋独屋,共两间正房。房子很有些年代了,虽然同四爷一样矮小,但却是货真价实的青砖瓦屋。据四爷说这房子是他从他爹爹手里继承的,他爹爹是泥水匠,手艺高强。听说那一代人里头有很多人都是泥水匠,常年走南闯北的。但为什么将房子盖得这么矮呢?也许是为了更贴近地面吧。那时候的人的心思,是今天的人琢磨不透的。年复一年,四爷家的周围耸立起一栋栋高楼。就是他所在的平房区,其它的房子也比他的要高出许多。但是四爷的家虽旧却特别结实,好像与地面结成了一个整体似的,那些个青砖,那些个瓦片,还有窗棂,在上百年里头始终完好无损。房子是横排的,两间都朝南,后面是厨房杂屋,四爷住一间,另一间就空着。空着的房间里面连家具都没有。曾有邻居劝四爷将这间空房租出去,或养鸡养鸭,给自己增加点收入,四爷听了总是一笑了之。四爷是政府的退休工作人员,他有养老金,他不需要增加收入。关于空房的事,有一种流言似乎同女人有关,但很快又自行消失了。没人能证实这个老鳏夫对女人还有兴趣。

关于四爷夜间的神秘活动,有过各式各样的猜测,但大都市里的人们一般都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猜过了也就忘记了。再说也很少有人有那份精力半夜去跟踪一个孤老头子。反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四爷夜里是不睡觉的;他那空空荡荡的、不上锁的房子里头肯定是有秘密的。也许在某一个静谧的、有月光的夜里,某人在一栋高楼的房间里醒来,会忽然想起楼下有一个像贼一样的矮个子干巴老头在绕着他所在的建筑物转来转去。这种念头是令人很不愉快的,那人会一闭眼,立刻沉入黑暗之中。有时某一家人在茶余饭后也会感叹:这个四爷,70岁的老头子,就不会去找一点适合自己年龄的娱乐吗?他怎么变成这种不可理喻的人了啊,要是将自己设想成这块土地的守护神,那才是愚蠢到家了呢。人不应该自命不凡啊。

有人注意到四爷夜间神游的地方总是那些没人的处所。那人是这一带值夜班的巡警,他两次看见四爷站在未竣工的楼房的脚手架上抽烟。他同他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巡警:“四爷,你那里可是观月的好处所啊。”

四爷:“有些事,站得高也未必看得清。不过是瞎忙乎罢了。”

巡警:“那就下来,把心里的念头忘掉,怎么样?”

四爷:“你的办法对我来说太晚了。你放心,像我这种退休的孤老头子,对别人不会有威胁的。我的事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

巡警悻悻地离开。后来将这事说给大伙儿听,大伙儿心里都有点疙疙瘩瘩的,有个青年还说四爷“老不正经”。四爷的行为的确有同人过不去的成分。在深夜,人们劳累了一天进入梦乡的时分,在所有的活动的痕迹都暂时消失之际,为什么要由他来站在高处,将一切重新激活?这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冒犯吗?冒犯归冒犯,谁也拿四爷没办法。再说是不是真冒犯也很难说。某人白天在公司里同人争吵,恶语相向,夜里在梦中还在继续吵。早上起床便自言自语道:“让四爷评评理。”另一个人特别善于总结自己的思想,每天临睡前都要将白天里所做过的那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找出一条条正义的理由来。当他这样做时,他总是感到四爷在暗地里为他撑腰呢。这样看起来,又好像四爷的夜间活动对他们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种有益的影响呢。

人们对四爷那间空房的看法也是很微妙的。城市这么拥挤,可以说,无论谁家都没有空房。有时候,三代人住在一间大房子里头,挤都挤不下呢。四爷的空房不出租,也不利用它养鸡鸭增加收入,大家对此都持愤怒的态度。但这种愤怒只是短暂的、表面的,那间空房在这一大片住宅区里成了一个激发幻想的契机。在繁忙的城市生活中,邻居们只要偶尔停下手里的活,做出沉思状,话题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到那间空房上头。是啊,四爷的行为太出格了,他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企图呢?难道他对致富(人人都在为此而努力)有种天然的仇视吗?

有一天,住在四爷对面的老刘同几个人在露天里赌扑克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要是我家多一间房,我也要像四爷那样让它空着!”

他说完这句话后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因为其他人都在瞪着他呢。

他显然是在吹牛嘛,他又不是四爷,哪里会有空房。他就是有了空房,还能不出租,不养鸡养鸭?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想成另外一个人,那可是很危险的。这是另外几个人的想法,也是老刘的想法,所以老刘就羞愧了。在这样的时候,四爷的空房是不是成了某种高级的奢侈品呢?也不是。那只是一个例外,一个促使人们不断用贬低口气去谈论的话题。城里的繁忙生活如滚滚洪流,除了这种话题,又还有什么其它的话题可以持续5分钟以上呢?老刘之所以吹牛,只不过是因为心里寂寞吧。